文/梁文道

到底twitter是怎麼一回事呢?它是信號,就像電報?是禪詩?是塗在廁所牆上的笑話?刻在
樹上某某人愛某某人的印記?這麼說吧,它是溝通……─艾特伍德

我一直以為大牌作家不會無聊地跑去玩 twitter,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大牌作家;我錯了。加拿大國寶
艾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最近在《紐約書評》的部落格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叫作〈twitter
世界裡的艾特伍德〉。老天爺,難道連這位七十歲的老太太也開始玩推特 twitter 了嗎?這不算歧視
吧,我看很多人都有類似的反應。當艾特伍德剛剛現身的時候,她收到幾千個這樣子的回饋:「OMG!
Is it really you?」,其中還有人讚嘆:「I love it when old ladies blog.」。然後我開始好奇地
八卦下去,看看還有哪些作家開始移民到 twitter 的星球,結果發現了《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
的作者帕拉尼克(Chuck Palahniuk),寫過《美國眾神》(American Gods)的科幻作家尼爾.
蓋曼(Neil Gaiman),以及心靈導師般的暢銷作家保羅.科爾賀(Paulo Coelho),他的其中一
條留言是:「每一個祝福,如果被忽略,就變成了詛咒。」

我害怕這類社交網站的原因之一,正是嫌它詛咒太多。回想起來,我大概還是第一代的 facebook 用
家。當時有朋友勸我,說這將會是很強大的社運動員網站,不用集體電郵,更不用電話通知,有什麼
消息直接放在上面,大夥全都收得到,一搞起事來甚至會莫名其妙地多出一批熱心的陌生人。一開始,
我還興致勃勃,但很快我就發現香港的社會運動真不少,從「反高鐵」到「反港女」,每一場運動都在
對我發出不可拒絕的神聖呼召,而我卻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假裝自己沒聽到。也許是我給自己的壓力太
大,我總覺得那些不曾被我回應的號令全都成了深夜裡的詛咒:「你這沒良心的東西!」「你還算是一
個知識分子嗎?」

後來,facebook 終於回復到它該有的模樣,變成一場盛大的同學會加雞尾酒派對,老朋友在上面重逢,
新相識在上頭友善地寒暄。而且大家還要互贈虛擬啤酒與永遠摸不著的寵物貓狗。我估計過,要是依循
老派紳士的教養,一一認真回覆,大概需要一份全職工作的工作量。最令我擔憂的,是那些生日祝福;
許多友善的陌生人祝我生日快樂,我是否也該記住他們的生日,到時候禮尚往來一番呢?問題是我這人
很自私,記憶有缺陷,打小我就只記得自己的生日,連至親好友的生日也常搞錯(說實在的,要不是我
和毛主席同一天出生,尾隨主耶穌而至,恐怕我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住)。不過還好,在這個社交網絡
的世界裡,你連和別人絕交都用不著沉重地寄上一封紅筆寫的信,只要按一下滑鼠就能夠「unfriend」
了,正如交友也只是按一下滑鼠一樣。老派的禮貌與規矩在這裡派不上用場。

說回 twitter,你要跟隨什麼人也只是這麼簡單地按一下就行了。雖然交友容易,跟隨方便,可是網上
的人際關係也有它的講究。首先,你要處理那些和你同名同姓的人。艾特伍德說她剛上 twitter 就發現
那裡已經有兩個艾特伍德了,她饒有興致地跟隨留言,然後她們立刻靜了下來,自此消失,「我覺得有
點罪疚。」她說。老外真節制,換作我們中國人,那些山寨版的名人還要和你爭辯誰能辨我是雌雄呢。

看來艾特伍德已經完全進入狀況了,她形容那些把頭像設置為一罐午餐肉的陌生人就像後花園裡的小精
靈,而且還愉快地和他們遊戲。其中一個小精靈把她的一本書挖成中空的祕密儲物盒,連照片都讓她看
見了,「但是當我威脅要對他施加魔法詛咒之後,他向我保證這裡沒有絲毫不敬的意思(於是我原諒了
他)。」三萬三千個追隨者會教她如何在推特裡放照片,和她咬文嚼字對她的留言不吝賜教,彼此交流
自己喜歡的書名,還會在她那裡為遠方的天災發起募款,甚至戴上為她設計的胸章現身於簽售活動現場。
她好快樂:「我為他們驕傲,就像有了三萬三千個早熟的孫兒。」

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遇上三萬多名可愛的孫兒,如魚得水。可是,在我的那個 twitter 世界裡面,朋友們
好像只關心政治,使得它就像一個二十四小時永不中斷的新聞台。儘管有時候會出現日本AV女優蒼井空
向她的「中國球迷」問好的美事(真的,她真的用上了「球迷」這兩個中文字),可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
評點江山,進而熱烈爭辯。我喜歡那裡頭迅猛的情報與火辣的氣氛,但我還是選擇潛水。因為我不知道
怎麼樣才能清楚地使用一百四十個字去辯論,卻不失尊重與禮數。

我也恐懼那種過度密集的訊息,它會扭曲掉我們對時間的感受;一件大事在 twitter 上往往才被討論了半
天不到,大家就已經覺得它好像是古早以前的陳年舊事了,正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我不算作家,不過我喜歡寫作以及圍繞著寫作的種種條件與氛圍,比如發呆。我懷念 twitter 和 facebook
以前的時代,懷念沒有手機和電郵的時代,那時候我們沒有這麼多看起來很必要的聯絡,沒有那些送不完
的留言、祝福與詛咒。那時候我們比較有空;因為有空,所以發呆。

老奶奶艾特伍德大概不會同意我這個早衰子輩對於過度溝通的慨嘆,她說:「那麼,到底 twitter 是怎麼一
回事呢?它是信號,就像電報?是禪詩?是塗在廁所牆上的笑話?刻在樹上某某人愛某某人的印記?這麼說
吧,它是溝通,而溝通是人類愛幹的一種事。有人問我在推特上還會持續多長。我現在還說不準。在不多於
一百四十個字的空間裡,多長叫作『長』呢?」



來源:http://tinyurl.com/23x3h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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