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huck158207


她左投左打。她今天打回了兩分打點。

她是班上最矮、最小的女孩。

不只是因為身高,也因為她是她。她五年級,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她過了怎麼樣的日子,只知道她幾乎不說
話,也沒有什麼表情。她是個學習遲緩的孩子,當我在教球講解複雜的補位或跑壘戰術的時候,我知道她
一句也聽不懂。對她說話的時候,每一次只能要求一個動作,如果你說:「接到球,然後傳到一壘。」她
只能記得接到球。

去年九月我認識她以來,她一直穿著厚重而髒的粉紅色外套。如果你看過夠多的小學生,從這件外套你就
可以看出她的家庭有點問題。她沒有衣服可以換,代表的是經濟上的困境;她的衣服不常洗,代表平時沒
有人照顧她。我沒有問我母親──她的導師──她的家庭細節,不過從一些言談中大致可知我所猜不假。她
的臉小小的,也是一種沉沉的暗色,看人的時候總是像從洞裡面窺視。

但真正讓她看起來小的原因是同學。

還記得小學生最喜歡流傳的「病毒」謠言嗎?

對,就是那樣。每週一天,當我一早到教室準備教球,我會先在黑板上講解今天要演練的戰術和動作。上
課之前是打掃時間,所有椅子都被搬到桌子上,而她總會因為去資源班上課,成為比較晚回來的三四個人
之一。於是當我請學生把主人還沒回來的四張椅子搬下來時,學生只搬了三張。他們說:「矮額,那上面
有病毒。」是的,她整個人在同儕眼中是一團巨大的病毒,她碰過的東西所有人都避開,分隊的時候沒有
人願意跟她一組,倒楣分到了就視而不見。連我自己動手去搬她的椅子,都有人直覺地「矮額」出聲,然
後意會到不對再趕緊收聲。

說實話,一開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就像所有老師,我告訴自己,我一週只有兩個小時,而我有課要教,我有二十五個孩子要顧。我沒有辦法,
總會有什麼人來想辦法的。總有一天我會忘記她的,尤其她那麼地安靜,永遠不會跟你抗議,不曾要求任
何人為此歉疚。

就在上學期末的一次練習中,我放他們自己在場上玩,然後想要我幫他修正打擊動作的人就自己到角落找
我。我把球座立在一座牆前面三公尺左右,要求來人對牆擊球,目標是讓球快速平飛到胸口以上的高度。
我教了幾個狀況不好的男孩,以及幾個興致勃勃的女生,才發現她默默排在等待的隊伍裡。輪到她的時候,
除了排在後面的人,所有學生紛紛走到遠處去玩,彷彿剛好想到要到操場上試驗剛才所學。我問她用左手
寫字還是右手寫字,她看著我,不太敢開口的樣子。旁邊女生很不耐煩地說:「她左手啦!」

我問她是不是。我要她自己參與這個回答。她點頭。

我有些負氣、誇張地說:「喔?妳是左打耶,在棒球場上面很珍貴!」

我甚至不確定她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但我要說給旁邊的人聽,說給自己聽。

她連站位和握棒都不會,可見四年級一整年都沒有老師讓她玩過,上場比賽大概更不可能。我輕輕扶住她
的肩膀,調整站姿,然後說,來,用力往前打。

她跨步轉腰送出第一球,我楞住了。球平行射出,撞在牆上發出重重的悶響。那是一個比班上九成女生、
三成男生都要完美的一次揮棒。我說對不起我沒看清楚,請妳再打一顆。我心裡想的是,不可能的,這是
剛好吧?下一顆彈道略低,但球仍然強勁。我這才看清楚了,她的跨步、轉腰、雙手下沉平推、手腕翻轉
無不是我練了一年多之後才莫名摸索出來的標準動作。她的力氣一點也不大,可是透過正確的動作,她打
得像任何班級都夢寐以求的女生打者。可是在五分鐘前她什麼都不會。

除了天份,我沒辦法有任何解釋。

那天,她揮了至少快二十顆球,除了兩三球揮空──這揮空率驚人的低,一般孩子的揮空率大概是四成上
下──,所有的軌跡都很完美。我當然不斷地讚美她,因為她的表現值得,也因為是她。她第一次笑了,很
輕很輕的,嘴角動一下那樣。直到後段,我發現球的速度變慢了,才說:「妳累了,休息一下吧。」而剛
剛不耐煩的女生已經忘記自己應該要爭取趕快練習,讚嘆地說:「妳好厲害!」我笑笑請那個女生上打擊
區,揮出的第一球就是軟弱的滾地球,就像所有剛開始練習的孩子一樣,這也證明了我剛才的驚愕不是誇
張。在我出口修正之前,我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了:「妳可以把腳收進來一點。」她說,然後轉頭看我。

我笑了。點點頭:「對,沒錯。」

打擊區上的女生毫無不甘地照做了。她們本來是兩個世界的人,有著乾淨光亮的辮子,成績良好,也是老
師乖巧的幫手,在班上也有很多朋友。女生必定是參與「病毒」的其中一人。可是這時候女生很認真地盯
著她的腳,跟著她的示範修改自己的動作。

當時的我太過心急,這邊練習結束就匆匆帶著她到學生聚集之處,要求她在那裡再練打一次。是的,我要
展示。我急於讓所有人知道她的天份。但在眾人面前的她猶疑不定,遲疑到大家都不耐煩了才揮棒。打出
去,只是一顆軟弱的小飛球。我立刻說,沒關係,妳應該是累了,下次再說。

她看著我,似乎有點困惑我為什麼一下叫她打一下又叫她不要打。

在那之後的練習,我發現她還是記不住如何站位、如何握棒,但每一次的揮棒還是十分完美。在幾週之後,
她終於可以自在地在大家面前打擊。大多數人仍然不願意注意她,但已經有些班上的意見領袖發現她的打
擊不錯,選隊員時願意在其他人的抗議中優先考慮她。我像是鼓勵所有表現良好的學生那樣為她喝采,心
虛地告訴自己不要讓其他學生發現我的偏心。她每次都把球拉到一壘邊線附近,球會強勁地直朝守備員而
去,由於身高因素,她沒辦法把球打得半天高讓人去追,但是能夠快得讓人手忙腳亂。她一開始會忘記要
跑壘,搞不清處現在是出局還是上壘,但慢慢地她開始能夠在比賽後段上場。

我請我母親去問她之前的導師,是否有讓她比賽過。

回來的消息是導師說沒有。

我知道這代表什麼。這代表她從一開始就被放棄,根本沒有人願意讓她站上打擊區,試著揮一次棒。只要
一次。

我覺得我的運氣好到不行。不但獲得一個好球員,而且不必再假裝沒看到她安靜臉孔底下的恐懼與惶惑。

這學期,賽制全面改變。班要派十個男生、十個女生上場打擊,打完兩輪直接算總分。幾乎可以說是全班
都要上場。於是我安排幾個不上場的人擔任記錄、跑壘指導員。然後有人問我:「老師,那XX呢?」他的
意思是我應該為她安排一個不是球員的任務。我說你等一下,然後在黑板上排出了先發打線。她是二十人
裡面的第十二棒。所有學生聽我講了半年的戰術,很清楚我會把強打盡量放在前面,立刻有人說:「老師
這樣可以嗎?」馬上就有別人反駁:「她很強好不好。」我說對,她的揮棒姿勢很標準。我為她安排的位
置是全班的中段,女生的第二名,也勝過部分男生。許多人仍然帶著疑惑的表情,但不敢質疑我的決定。

上個禮拜,我們和全年級最強的五年四班比賽一場。賽前他們覺得輸定了,因為有一半我去年帶過的學生
在正式比賽裡面被16:9痛宰過。但最後的結果是12:13,只輸一分。她兩打數都是不錯的好球,只是運氣
不好,剛好都被接殺。總之,比賽結束之後他們信心大振,突然認識到自己其實有多少實力。

今天,我們再打一場。這次的結果更令人驕傲。在比賽開頭的前八棒裡面,對手完全得不了分,兩個回本
壘的被投手刺殺,另一個想偷跑被中外野手長傳阻殺。整隊的守備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麼,沒有失誤,穩
定的補位,用熟習的戰術彌補體能的落差。當然,對方仍然實力堅強,第一局結束仍然得了七分。我說沒
關係,十分以內就算是任務完成,我們再打回來。

輪到她上場時,我們已經追到6:7,三壘上有一個跑者。對方的老師和球員看到這麼瘦小的女生,以為她
打擊弱,紛紛大喊趨前,想要趕快接到球殺三壘跑者阻止得分。我跟她說妳就打吧,輕輕扶著她到一直記
不住的站位,然後發現她第一次脫下了外套,就像是所有想要大幹一場的孩子。球打出去,是一記強勁的
滾地球,直朝對方校隊出身的一壘手側邊而去。我看到對方狼狽地歪了身子才擋住,驚嚇萬狀地楞了一下,
大概是在想怎麼會來這麼強的球。一遲疑已經來不及阻止得分了,只好退回去封殺打者。

一分打點,而且是追平分,我們全班為她歡呼起來。

她第二次上場打擊的時候,比分是12:18,滿壘,我們落後六分,我想這場比賽可能又要在差距很近的狀
況下落敗了,因為包括她在內後面的女生都沒有強悍的追分能力。

打擊出去。已有防備、後退防守的校隊一壘手盯著她。球強勁地落在一壘手腳邊,他想要捉住它傳回本壘,
但手被球的速度震掉了。我們的跑者得分,他只好再無奈地封殺她。

然後我聽到我們班的主力打者在場下驕傲地大喊:「我有教她喔!我有教她喔!」

這場比賽最後我們贏了。這非常值得驕傲。後面的女生每個都打得超乎平常水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
的關係。但我感到驕傲的不是贏球。而是她。而是這所有人都忘記了「病毒」的一天,她成為班上體育股
長、男生中的意見領袖誇耀的材料,他沒有炫耀自己擊出了兩支二壘安打,送回五分,但他記得自己教了
她,沒有想到「傳染」這件事,而她送回了兩分。

孩子們慶祝他們的勝利,幾個女生激動到抱在一起。他們才不在乎這只是一場熱身賽,就像對方也很在乎、
很在意自己竟然輸掉了。

我不知道這能不能改變什麼。事情不會這麼順利,我也不相信她的人生會因為這一場小比賽而改變。四月
底最後的比賽結束之後,我也將暫時離開他們。他們會畢業,然後再也沒有機會在學校裏面打樂樂棒球,
她驚人的揮棒天賦只有很低很低的機率可以成為她改善生活的資源。(她可能持續重訓來改善她唯一的弱
點:她的力量嗎?她會有足夠的營養長成一個健康的女子嗎?就算她真的很會打棒球,在這個國家她有任
何機會嗎?)但至少在她十一歲的這一天,她的天賦曾經發揮,並且被所有人認識、讚美。這件事也許會
很重要,我不知道。曾有那麼一天她是團隊裡面的一份子,而且立下了重要的功勞。

所以我也要為她慶祝。就像那個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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