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看到的文化隨筆。雖是一篇雜感式文章,
卻寫得很精準,幾年前當過交換學生的我,感同身受。

裡面的這些觀點真的都很值得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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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黃哲翰


幾年前來到德國之初,遇到不同國家的朋友聊天時,我往往不自覺地喜歡向他們提起台灣。
對話的方式例如這樣:「糟糕,下雨了,沒帶傘。」「我有帶,我們台灣的雨下得更大,所
以我們習慣帶傘。」或是:「這種麵包好吃,你試試看。」「好吃,台灣的麵包都太軟太甜
了。」乃至於文化、社會與政治方面的話題,亦是如此。

另外提台灣的方式,則是透過和其他國家的區別。例如談台灣和中國的區別、或是 Taiwan
和 Tailand 的區別,可能有時候還得向人解釋,我們的國家並沒有養很多大象來發展觀光業。

此外,我和不少在這裡的台灣人一樣,在面對異文化的人們時,出於某種對自己家鄉的熱誠,
總喜歡把台灣的事物介紹給他們。

這種不自覺地眷戀家鄉文化的感情,或許是國際共通的。我偶爾會回想起,數年前在德語學
校時,一位年屆40的土耳其庫得族同學 Ali,知道我做希臘哲學、也曾涉獵過古波斯傳統對
希臘哲學的詮釋時,用生疏緩慢的德語,為我娓娓道出他在土耳其東部高地、被土耳其官方
政治壓迫的家鄉與他們悠久的索羅亞斯德傳統(即我們所稱的「波斯祆教」)。

但是在當時我的身上,這種喜歡介紹家鄉的熱情,卻好像有一些不同。在這樣的熱情裡,我
也期待對方對我的家鄉回以相等的熱情。期待的心情是更多的。就像我們在德的台灣人喜歡
轉貼德國媒體對台灣的報導、在廣播電視偶然聽到 Taiwan 這個關鍵字會突然緊繃一下、
熱心於討論德國導演 Monika Treut 拍攝的台灣美食記錄片。

或是,皺著眉頭接受了德國珍奶爆紅、連M叔叔也開始賣珍奶的風潮,然後喜孜孜地打罵說:
唉呀,他們做的都不道地。這讓我也覺得好像與有榮焉,因為珍奶發跡自我家鄉台中(這時
候我才會策略性地說我是台中人,平常總是要煞有其事地堅持自己是豐原人的),而我也曾
在梅亭街姑姑的珍奶店吧檯上搖了一陣子的珍奶。

不知怎麼,我總覺得這樣的心情,與觀光局所製作的系列旅遊廣告在某方面是非常神似的。
在這些廣告裡,台灣被塑造為一個既有活力、又充滿人情的、都市與自然文化交融的美食天
堂。我們對世界敞開心胸、有著「多元文化」。要熱鬧的話,有夜市,要心靈的寧靜,則可
以去山上打禪。台灣將為旅行者帶來體驗心靈與物質兩方面豐富的體驗,如此云云。我們的
熱切,所表達的毋寧是一種對他人關注的期望。

但是在「自顧自地敞開心胸」的背後,我們卻經常不知道怎麼與異文化交往。台灣人總是以
為,靠著溫馨的人情就能夠解決一切文化遭遇的問題,然而這種溫情卻有個非常危險的另一
面。為什麼呢?這就要回頭看看台灣的文化處境了。

事實上,違反許多人的想像地,我幾乎必須說台灣是一個極端的「一元文化」的社會,而絕
非「多元文化」。並不是既有太魯閣又有竹科就叫多元,也不是有原住民文化有漢人文化就
叫多元。多元不是指其「成分」上的差異、不是靠「列舉」出來的。而是更是指社會運作的
狀態——那是根據許多不同的文化邏輯規則而整合的運作。但是在台灣,除了一種漢文化中
心的勞苦中產階級的思維邏輯,我們還聽得見什麼嗎?當然有,但是它們幾乎被冷落為「偏
激」、「不切實際」或「別有用心」的少數。

舉例來說,一個人如果說他是個並非出於宗教理由的「素食主義者」,而是出於動物權的理
由。我們多半都能想像,他會受到怎樣的譏諷,例如「人都管不好了,還管動物」。或是我
們會對他敬而遠之,深怕他在你FB上每天都偏執地貼上血淋淋的動物受虐照片。

或再舉動物權為例,保護流浪動物的人們,經常被貼上「愛狗人士」、「愛貓人士」的標籤,
彷彿那是一種個人的「愛好」、甚至是過度情緒化的。

我並非要單方面地批評主流意見,因為有些少數聲音的發聲者,在其表現上,根據某些客觀
原則而言,有時候仍然是可以受到批評的。在這裡我想指出的是:文化上的主流思維與少數
思維,都仍然需要學習如何在同一個社會中發聲、論述、互動與抗衡。這種文化整合,是需
要有一些遊戲規則的。但是台灣社會長期以來卻缺乏這些遊戲規則。但在台灣社會中,不同
的聲音之間,往往只有衝突、非難與詆毀,最後取決於誰的現實力量大,誰作主當家。那麼,
儘管在文化上有許多不同的組成成分,我們也很難去談什麼「多元文化」,因為作主當家的
始終都只是同一套思維邏輯。

更極端且扼要地說:一個被迫講求薄利多銷的社會,是與多元文化彼此犯沖的。

在如此社會中的「多元文化」,只能成為讓主流者自我感覺良好、憤世者得以寄託、假文青
得以消費的產品。故而我們的「多元文化」往往最常表現在宣傳廣告(無論是商業的或非商
業性質的)與意識型態裡。主流者、憤世者與假文青們,往往不知道其思維上的基本結構是
與彼此相同一致的。

同樣地,這種文化思維的「一元」的問題,也延伸到了遭遇異文化或外國人的態度上:我們
不知道怎麼與「差異」交往、我們不清楚遊戲規則。而且更嚴重的是,我們因此就往往不能
真正瞭解它們,而只能憑著自己的成見與想像。對異文化與外國的成見與想像,反映了我們
思維與視野的單一向度。

例如人們常常脫口而出:「他們外國人都是怎樣怎樣的。」這裡所謂的外國人多半泛指「歐
美白人」,並且以美國白人為基準。我記得有一次對一位以色列朋友說:「對我們亞洲人而
言,德文並不好使用。」他立刻回答:「我也是亞洲人。」我吃了一驚,趕緊解釋:「抱歉,
我指的應該是東亞。」他說:「我知道。我只是想說以色列也在亞洲。」這樣的成見經常成
為看這個世界的障蔽。

另外,台灣人喜歡指某些國家為「落後國家」,甚至有政府官員也會這樣說。又或者,在這
幾年來,網路上「歪國人」、「歪果仁」開始變成輕鬆詼諧的日常用語,這種不假思維貶義
詞,對我們來說,或許輕鬆逗趣而無大礙,但是我不能想像,我們能用這種關起門來打屁的
態度去面對世界。難道要把所有外國人都蒙在鼓裡,不對他們解釋「歪」的含意、以及向他
們隱瞞這是出於嘲弄歐美口音所造的詞嗎?

如果我個人的感覺沒有錯,我記得「歪國人」這個叫法,是在很多年前台北貓空大學的一場
事件後開始於網路上發酵的(如果有人知道別的起源,請不吝指出,我當時的生活經驗畢竟
只限於貓大裡)。

由於貓大長年致力於招攬外資......不,應該說是歡迎國際學生來就讀,因此有著非常高比例
的外籍學生。外籍學生入學的管道當然不是聯考、學測或研究所考試,而是一套相較於擠破
頭的考試而言較為寬鬆的申請制;此外,貓大為了做足國際面子,經常把外籍學生優先分配
到最好的宿舍裡,而這些也都是非外籍生排隊數年仍一房難求的。

因為各種上課、生活態度的差異,讓本國學生與外籍學生相處時有隔閡。後來因為有行為不
檢的外籍生在宿舍鬧事,就讓長期以來本國學生的憤悶引爆。當時幾位外籍生當事人不肯退
讓的態度、以及貓大校方稟持著有悠久傳統的傲慢與顢頇的精神,讓爭論在貓大BBS貓空行
館上爆發,乃至於有些學生怒稱這些外籍學生為「歪國人」,而幾乎形成某種概括反對外籍
生的集體情緒。

因為對這場故事的回憶,我對「歪國人」、「歪果仁」這些詞,有著特別複雜的反感。

我們或許可以說,台北市的貓空大學、古亭大學與公館大學,是異文化遭遇在台灣發生得最
頻繁的處所,據我所知,這些處所也都還在學習,怎麼從與上述「歪國人事件」相類似的案
例中逐漸摸索出面對異文化與外國人的規則。

然而,如果把視野放大到我們整個社會來看,甚至連摸索學習都還沒有開始。

台灣社會往往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外國人與異文化,乃至於在一些極端的案例中,人們憑著個
人的成見與喜好來決定怎麼對待外國人與異文化:

看到白人,不問他是德國人、美國人、挪威人還是愛沙尼亞人,會鼓起勇氣想和他練習說英語。

有日本美眉獨自在台灣旅行,受到熱情的招呼和幫助,成為了新聞報導的佳話。

看到在台灣很少見的穿著伊斯蘭服飾的人,心裡會冒出「炸彈」這個詞。

看到黑人會覺得有點怕怕的,在捷運上和他保持一點距離。

看到東南亞國家的人們,所保持的距離就更遠了。他們通常不在「外國人都OOXX」的指涉範
圍裡。因為他們不叫「外國人」而叫「外勞」。

乃至於小朋友在學校嘲笑混血兒的事件、以及這幾天被畫入漫畫裡的虐待外勞、逼迫伊斯蘭教
徒吃豬肉、不准外傭說母語的事件。

而這些事件,向來沒有被提高到原則問題的層面來討論,而始終停留於「人性問題」:雇主太
冷血、父母家教不良等等。只要把它當作「人性問題」就很好解決了,因為我們始終相信,台
灣人都是很有人情味的、處處充滿溫情,所以那些事件只是少數沒天良的個案,就類似錦安里
病童之家的事件。外國人還是可以相信我們台灣的人性的,「Taiwan will touch your heart」。
在這個廣告詞的反面,卻是比許多國家都還嚴重的、卻不被多數人所承認的種族歧視。

這些遭遇異文化的問題,與我們社會內部遭遇不同文化思維、不同價值邏輯時的問題,是出於
同一個根源,它們都是一元文化的單向度社會所帶來的結果。它們最後都訴諸對「人性」的考
量。其間的差異的只是:訴諸「人性」的考量,讓社會內部議題的爭論,變成了被無限上綱的
個人道德動機是否純正的交相毀謗;而在面對異文化時,則被感性地、旁若無人地轉出了「台
灣人情味」、「台灣對世界敞開心胸」的結論。

在這些結果裡,我們都看不到一個社會要如何「多元」地運作的規則。

這些「規則」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而經常是日常生活中的細節態度。這是我到德國生活
之後,才經常在一種明顯的文化反差中體驗到的。

最明顯而最基礎的差別是,德國人,或應該說在德國這個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有一種基本態度,
他們幾乎已經把異文化與外國人視為日常生活裡的一部份,而不僅僅只是「外來客」。

例如,經常發生一種可能會令台灣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德國人在街頭上居然會找外國人問路。
我在西南德的不同城市裡都被問過好幾次,當時因為剛到德國,心裡的吶喊都是:我又不是亞
洲正妹,你為什麼問我?旁邊就有在地的德國人呀!而且他們也都是一副平常貌跟我講德文,
而沒有秀出英文。生活一陣子後,我才慢慢清楚,我作為外國人,並不特別。在電車上,自然
而然地跟外國人用德語聊天,是生活平常的一部份,不是那種在台灣跟外國人用英語搭話完就
尖叫地在FB上發表的經驗。

而在言談中對於異文化的尊重,也是基本規則之:謹慎地用詞、保持聆聽的態度多於下評論、
不涉及私人問題等等。

幾年前,我們決定承租現在的房子,與簽好了契約、房東做完了所有說明,我們握手後,準備
踏出房門,他這時才謹慎而禮貌地問我們:「我可以請問你們是來自哪個國家嗎?」房東夫婦
曾自嘲沒讀過什麼書,他們在郊區鄉間養兔子、賣雞蛋和羊奶。但是面對外國人,其待人處事
的態度早已遠遠超過許多自詡為受高等教育的台灣人。

至於公然嘲謔外國人的口音、甚至造出類似「歪國人」這樣的詞,絕對是嚴重犯規的事情,而
不可能變成網路上的詼諧用語。

當然,在德國也有異文化融合的困難,甚至是很嚴重的,乃至於有特定族群受到歧視的問題。
最明顯的,就是與伊斯蘭文化融合、和土耳其工作移民受到的不平等待遇。但是,其社會基本
的對待異文化與外國人的態度,使得上述問題可以被提到原則面與制度面的層次來討論並嘗試
解決。

德國人對不同外國人當然也有成見、不甚理解之處。一個好笑的例子就是,許多人喜歡在身上
刺一些莫名其妙的中文字。他們會把中文單字一個一個分開,取自己喜歡的意思,例如「福」
(幸福)、「友」(友情)、「愛」等等,然後將之組合起來。結果往往就造成很可笑的組合。
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個穿著鼻環的小姐,背上刺著「愛」、「福」、「好」,我瞬間就被秒
殺而噴笑了,腦中迴盪著「鳥頭牌」中氣十足的吶喊。

但是總的來說,這些在日常態度中的基本原則與分寸,在德國社會遭遇異文化與外國人時,始
終保證了某種溝通與抗衡的平台。

幾乎每一個德國大學生,在其大學生涯中都有出國遊學的經驗。或者半年、或者一年。這並不
是因為德國是「先進國家」,所以大家都很有錢很有閒。德國大學生有七成以上都必須靠半工
半讀來維持學業。在房租、物價、水電瓦斯、保險費都比台北市還高幾倍的大學城裡(感謝中
華電信,德國只有網路費比台灣便宜),一個月打工賺幾百歐元,他們甚至比多數台灣的大學
生更省吃儉用。儘管如此,他們都還是認為放眼去看看這個世界是重要而必需的體驗,重要到
它幾乎也成為日後求職的標準。

連帶地,一個德國大學生同時會好幾種外語,並不是新鮮事。因為外語的學習,有其循序漸進
而有效率的方法。在德國大學裡,這些外語都屬於以一年或最長兩年為期的學程,學完了之後
不會讓你外語嚇嚇叫,但是絕對已經可以應付日常使用並讓自己持續精進。台灣規劃外語學習
的方式,仍然有許多缺陷。另一方面,台灣人也太害怕外語了。英文往往就已經很可怕了。但
是這樣的害怕,卻沒有太多實際的理由。學外語並不如想像中的難、也不一定要在一個「母語
環境」裡才能學好。

而在台灣社會裡,「出國」甚至「移民」往往是一件可能招人羨慕和嫉妒的事。因為大家生活
在一個無奈的「貧賤不能移」的社會裡,一方面怨嘆、另一方面眼紅。而有些人生活在美國、
英國或西歐這類「先進國家」,也因此顯擺了起來。無論台灣人身處在哪裡,這些態度,最後
都將透過情緒來束縛我們的思維,反而讓我們文化上的一元性更加堅固、更無從談起瞭解異文
化、與之交流、乃至於拓展文化的視野。這不只是跨文化交流的問題,而在本質上是我們社會
內部整合與轉變之可能性的問題。我一直相信,只有從這方面改變,才有可能逐漸地解決台灣
社會當前在文化上與經濟上的窘態。

文章已經太長了。隨意地雜談,輾轉了好多議題,就先到這裡好了。有些言不盡意的地方,只
好以後再詳述。



來源: http://www.facebook.com/dscherhan.h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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