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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來源:TK @UK)


文/TK

看著近期的新聞。

我能夠想像,某日,我獨自一人,
背著自由行旅客愛用的那種大背包,走在美國波士頓15區的某個街道,
耳機掛著聽 iPhone,電台正開始播放我聽不懂的萬年青年旅社,
隨著旋律,我內心輕鬆,嘴饞,想去報攤附近買份小餅乾,
突然兩聲近乎音爆的巨響,我在耳鳴之際,也開始跟著街上的人漫無目的地恐慌奔跑,
然後我被一群人從後追上,重重壓倒在地,無法呼吸。

他們說:「抓到了!別動!就是你!叫警察!!」 

一切只因我是一個留著長鬚的中東人。

--

我也能夠想像,某日,我獨自一人,走在英國里茲大學城,
這段時間我宿舍的網路進行維修,讓我沒辦法看新聞。
然後,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我去到每一家店,準備掏錢買東西都被近乎暴力地逐出來。 

他們辱罵我的父母親,說我應該清清楚楚知道我們幹了什麼好事,
少跟他們在那邊裝清純,裝天真。讓他們作噁。 

我手無寸鐵,被推擠到一旁的狹窄巷道,毆打,
在場的人揚聲歡呼,沒有人選擇對我伸出援手。
就算沒有霸凌行為的人們,還是抿著嘴,冷眼觀看居多。
樓上的人擠上陽台,對我爽快投擲玻璃瓶,
像是大型機台電玩那般娛樂,輪流進攻,看看誰可以打中我。 

一切只因我是一個華人。 

-- 

成為旅人,你便了解疆界。你更認識這個世道。
所謂的必要之惡,還有那些在小說上才讀過的「語言能表達的最盡頭」。 

理解原罪,與那些二三事,並不需要什麼教義,或是任何深刻道理。 

當你以為你與世無害,他們會告訴你,這是你的個人信仰,
你的內心,城府,必定藏著某些他們無法識透的謀略與詭計。 

當你看到了疆界,走到了語言能夠訴說的極限,
就算巴別塔事件後,霎時,此刻為你不再變亂語言,
你也最好先行確定,因為子彈竄出槍管,在空中飛行所需要消耗的時間,
比你解釋一切所花費的時間還要短。 

你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乾啞地說出異鄉語言的三個字:「救,護,車」。

這時,他們突然聽懂了,然後有一群人突然回歸了理性,
回復了他們對受害者原有的基本情緒,剛剛的施暴者被推向一邊,他們攙扶起瘦弱的你。 

在你的手掌鬆去,雙眼模糊之際,是與非的界線,染紅了你的鼻樑。

--


文/胡晴舫


一群人去澳門,搭渡輪回香港。所有人都擁有香港居留權和一張香港身份證,都在一家國際知名
的美商金融證券公司工作。到了香港海關,如同電影裡警察抓犯人時亮警徽般神氣,美國公民晃
一下護照。不需一秒鐘功夫通過;法國人花費兩秒鐘進關;新加坡人過去了;台灣人也過去了。

通關後,大家說說笑笑,準備共進晚餐。那是個輕鬆的星期日夜晚,香港難得有潔淨空氣可以呼
吸。忽然,有人發現少了一個同伴。

印度籍同事被擋了下來。海關將他的護照翻來翻去,對著他的香港身份證一看再看,就是不曾抬
頭多看這個印度人一眼。印度人無助地站在海關檯前。他擁有一個美國長春藤大學的博士學位,
教育程度高於海關人員許多;一年收入五十萬美金,是海關人員一輩子的夢想數字;平時為人比
任何一個香港人都善良正直。那,又怎麼樣?

疆界擋住旅人的去路。

太空中看起來水藍色的一個完整地球,實則密密布滿無形的刻度與界線。每一條線後面都是自然
力與政治力的成果。

自然力畫出來的疆界神聖不可侵犯,彷彿帶有上帝親手打印的規定。汝不得隨便跨過界線,否則
將賠上性命。古代歐洲人謹守戒令,一直到中世紀結束才航出直布羅陀海峽,離開地中海。迄今,
西藏人要跨越喜馬拉雅山,仍要請示神諭。

活在現代社會的普通人,則去領事館申請簽證,請示政治力交配下產生的人諭。

沒有什麼比申請簽證的時候更能夠領會到何謂國家主義,以及個人相對渺小的結構位置。

排隊兩個小時,終於輪到我。三秒鐘,駐紐約的英國領事館就把我解決了。「對不起,從歐洲回
亞洲時,你不能過境香港。」原因是,「你是台灣人。」事情發生在香港回歸之前。之後,事情
只是更複雜。可是,理由都相同,因為我是個「什麼」人,所以我比其它生物都來得可疑,來得
危險,來得更不可信任。那是一個未經審判的判決,我沒有權利爭辯、詢問或向對方證明我不是
一個他想像中的惡魔。一點機會也沒有。我只是被告知一個既定事實。如果,我不知道地球是圓
的,那麼,只是我個人的不幸。

誰決定我的身份?誰讓我在世上那麼多種族國家的芸芸眾生之中脫穎而出?是什麼讓我看起來比
英國偏激左派學者或真理教教徒的日本觀光客看起來更像是一名會在紐約帝國大廈放置炸彈的恐
怖份子?

旅行證件並不只是一本貼了照片的護照。你的膚色,你的語文,你的國家,你的種族,也包括在
你的旅行證件之內。

那些,你的原罪。

原罪無法用三言兩語解釋,也很難光彩地加以論述。這不是一個人道判斷或思想成果,而是一個
政治直覺,代表了文明衝突、歷史糾葛、經濟差距和政治利益。無關乎個人對個人,而是個人對
國家,國家對國家,乃至文化對文化。原罪採集體形式出現,從不單獨存在。個案差異不在原罪
討論的範圍。所以,一個印度人只是一個「印度」人。如此而已。

當冷戰結束,政治正確風潮吹向大和解的時候,原罪成為唯一的疆界。不落實於實體世界的河流
或高山,也不再是硬生生的一條緯度線,它在我們的心裡。那是最後的疆界。也是最困難跨越的
一條疆界。

杭廷頓認為這條疆界終會是文明的衝突。我卻依然悲觀地看待成窮人與富人之間恆常的拉距,指
向人性中為求生存而不得不採取自私態度的永恆黑洞。只要人類一日還有生存資源分配問題,我
們就會恐懼,就會自我保護,就會嫉妒,就會害怕,就會憤怒,就會懷疑任何我們不能一眼穿透
其意圖的陌生人。

即使敲碎了柏林圍牆、抹去北緯三十八度線、移開台灣海峽,人類總還是有辦法畫出新的疆界,
分辨幫助自我生存與威脅自我生存的敵友,漠視與我無關的生命。宗教可以是個藉口,語言也能
是個理由,民族、膚色、性別、高矮,或支持的球隊、上過的學較、喜愛的歌手﹑閱讀品味、消
費能力、口香糖牌子,以及你所用的電腦軟體。

那條由人性溝渠形成的疆界,不是申請一個簽證,就能輕易跨過。

 

來源:http://tinyurl.com/adsnu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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