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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來源:TK)

網路上沒有人提供原作,而我非常喜歡這一篇,
特別從書本一個一個字打出來跟各位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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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錄自胡晴舫《旅人》)

文/胡晴舫

旅行的時候,我說英語。

沒有了英語,我不會理解飛機的逃生指示、無法在土耳其餐廳點菜、不能和印度小販殺價、
搞不清怎麼在法蘭克福機場轉機、很難快速吸收克羅埃西亞的歷史、也不會交上法國朋友;
甚至,找不到洗手間。

我說英語,別人也對我說英語。大家都說英語。

當所有人都在猜測巴別塔的真實性,「前巴別塔」卻已經靜悄悄在全球復甦。英語,比中
世紀歐洲的瘟疫更無法抵擋,蔓延速度更快,在後帝國時代繼續為大不列顛島建立更為鞏
固的全球帝國。只不過,這一次版圖更大,經濟效益更高,征服聲勢更所向披靡─因為,
這次是人們主動歡迎英語的到來。不需一兵一卒。不需賄賂恐嚇。

關於英語的廣泛使用,其中沒有任何浪漫聯想。跟珍奧斯丁的閨秀文學無關。亞瑟王的石
中劍也起不了作用,權力法案恐怕更是差遠了點。千萬別說因為莎士比亞的偉大,造就了
英語的優勢。事實上,應該是英語的優勢造就了莎士比亞的偉大。在伊莉莎白時期的英國,
莎士比亞的地位遠遠在博學多聞才氣天降的馬婁之下,多虧了大批意圖學習英語的外國人
一時讀不懂米爾頓典故飽滿、遣詞複雜的《失樂園》,轉而觀賞擅長謀殺、通姦、復仇、
愛情、死亡的通俗劇之王莎士比亞。外國人選擇了英國的莎士比亞,成就了一個全球性的
文豪。

而正是這個偉大的通俗劇之王莎士比亞說,講另一種語文就好像擁有另一個靈魂。說英文
的莎士比亞當然永遠不會懂得他自己這句話的真正涵義,因為他不需要。世界已經拜倒在
他的腳下。人們會自動學習英語,因為能夠理解哈姆雷特的丹麥而興奮異常。雖然,這個
丹麥同時證明了莎士比亞從來沒有擁有過一個異國靈魂。

沒有人在乎。因為,莎士比亞不只是莎士比亞,英語也不再單純只是英語。

身為一個中文為母語的旅人,拾取起英語,就像拿起一把鑰匙,每次一開口,鑰匙便開了
一扇門。我的身份重新建構,我的思想重新定位,我的行為舉止重新塑造。我是我,也不
再是我。外表是我,靈魂卻已經易位。

在香港,用英語點菜,總讓我得到更快速的服務;在馬來西亞,當地人發現說一口標準英
語的我,其實來自他們沒多大興趣的小島時,他們取消了原先答應我的折扣;在法國,平
日獨尊法文的朋友在酒巡三回後坦白,其實他最羨慕別人能說流利英文,可以處處旅行;
到了美國,紐約人當我是日本觀光客,直到我開口說英文,他們的態度驟時鬆懈,隨意與
我話家常。

轉換語言系統,就像進出不同身份。如川劇裡的變臉師傅,放下中文臉孔的決定,不僅僅
是一個美學的思考,更多時候,是一個世故旅人的考量。

我用英語讓我得到旅遊資訊,也利用英語讓我得到優勢。一個透過舊帝國政治軍事勢力及
新帝國科技經濟能力所架構出來的語言菁英階級。當年熟讀 E. M. Foster 小說的十六歲
女孩,被一個冷靜現實的三十歲女人所取代。她知道,只要她能說接近標準的英語,她就
能在印度南部喝到一杯菜單上沒有提供的檸檬冰茶。英語,能讓和善的印度人溫馴地為旅
人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

語言是一種權力。英語的權力則是魔力。再俗世不過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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