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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來源:Salzburg, Austria by TK)

給你們

文/呂秋遠

她靜悄悄地走出家門,老伴沒有在她身邊,好像是去運動了吧,她想。早上老伴還問她,
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但是她拒絕了,面對那些看起來熟悉卻又陌生的街坊鄰居,她其實
內心裡很害怕。

她也不知道能去哪裡,昨天晚上失眠一夜,心裡很不踏實,還是出門逛逛好了。

她搭上公車,坐過了幾站,突然想下車,但是下車以後,卻發現街景對她而言好陌生,她
又想回家了,只是她很猶豫,回家的路究竟是公車哪一路?應該到對面搭車?還是繼續剛
剛的旅程?她的心緒有點亂,只能漫無目的的往前走,接近夏天的街頭,有點炎熱,她走
到了水果店門口,想要買西瓜止渴,於是拿了一小袋切片好的西瓜。

然後,往外面就走。

走出店門口幾步路,店員叫住她,請她要結帳。但是,她突然對於結帳這件事情有點困惑,
況且身上除了一張敬老卡,什麼也沒有。店員詢問她的姓名與家裡電話,想要聯絡家裡,
但她卻越來越慌,連續講了三次都不對。店員只好打電話請警察來,順便把她沒有經過同
意,就把一包西瓜帶走的「犯行」告訴警察。警察問她話,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把
她帶回警局偵訊,透過她的姓名,找到戶籍地以後,終於通知到她的老伴。

她的老伴在半小時後,上氣不接下氣的走進警局,不知道她的愛妻怎麼了。

「竊盜罪」,警方無奈的說。「我們接獲竊盜罪的報案,已經做好筆錄跟報案三聯單,這
部分恐怕只能依法處理。」

「我太太年紀這麼大了,一定有什麼誤會,可不可以讓我問一下她。」老先生苦苦哀求。

警方讓他跟太太見面。

「水某ㄟ(美麗的老婆),你洗安抓(你是怎麼了)?」,老先生急得用台語跟他老婆說
話。

「我也毋知影(不知道)啊!」,老太太喃喃自語的說,「你都沒有陪我,我忘記家裡電
話了,又不知道怎麼回家。」

兩個老人家老淚縱橫,就在警局裡哭了起來。

一位年輕的警員過來說,「阿公,這是公訴罪,因為店家已經報警,我們也只能依法處理。
但是放心,應該是沒事的,你要不要我們幫你聯絡家人?」

「我兒子跟女兒等一下就會過來,沒事。」老先生擦擦眼淚。「一定要把我太太抓去關嗎?」

「不會啦!我們做完筆錄以後,會送阿嫲去地檢署,簡單問完就會讓你們回去了。」,
警員說。

檢察官確實沒問什麼,但是老太太堅持,她當時並沒有偷竊,她只是忘了付錢而已。檢察
官無可奈何,在問完話以後,就讓她跟家人回去了。

幾天後,他們全家齊聚一堂,但是地點在我的事務所。

我大概知道了情況以後,用台語問了阿嫲,「你記得當天發生什麼事情嗎?」

「我不記得了」,我注意到她不斷的舔著嘴唇。「我只記得我走進一家店裡,拿了水果要
結帳,接著我什麼都忘記了。」

我皺著眉頭,似乎抓到什麼,但是又不確定。

「如果我沒有猜錯,阿嫲的狀況應該是生病了,對不對?」我問兒子。

兒子艱難的點點頭,「我媽有重度憂鬱症跟輕微的阿茲海默症狀,必須要吃藥才能控制病情。」

「她吃的藥是?」我問,心中恍然大悟,「所以她才會一直舔嘴唇,因為吃藥以後會乾?」

他點點頭。

老先生很焦急的看著我,「她會被抓去關嗎?」

我笑了,「她當然不會被關。你放心。」

論語有云,「一言喪邦,一言興邦」,許多時候律師扮演的角色,是毒藥,也會是鎮定劑。
舉例來說,我曾遇過律師向不懂法律的「凡人」說,「你如果不撤告,將來不起訴,就會
有誣告罪,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喔!要關七年啊!」

是看到鬼喔!不起訴不代表就是誣告,況且誣告一般也頂多判四個月上下,什麼時候會判
七年了?我只要聽到那種恐嚇的言詞,就會火冒三丈,然後跟當事人說,「就算不起訴,
也不一定會是誣告。我說沒事就沒事!」

我一直不知道,我自己的話有這麼大的威力,直到有天一位網路上諮詢的老媽媽跟我道謝,
我才知道自己救了她。她說,對方借錢不還,她告這個人詐欺,後來不起訴處分,對方派
律師告訴她,如果不把債務一筆勾銷,就要告她誣告。「七年喔!要判七年!」,她當天
晚上就想自殺,後來打電話給我以後,我的一句話讓她終於可以睡覺,這句話我自己都忘
記了:

「放心啦!誣告不會成!要是真的成了,我陪你進去關!叫那個律師打給我,他騙你的!」
我說。

她說,她也知道我不會陪她進去關,但是我都這麼說了,肯定沒事,她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就像現在,全家人露出放心的表情。

不過,老先生還是憂心的問我,「律師,那麼我們到底要怎麼處理這件事情?」

「我們先跟水果行和解,另外,我們去聲請病歷資料,證明她的精神狀況不好,我會想辦
法。」我肯定的說。

「好!這部分我來處理。」兒子自告奮勇的說。

「但是,我真的覺得我太太沒有偷東西。」老先生問,「難道不能無罪嗎?」

我搖搖頭,「這很困難。畢竟我們確實沒有帶錢,而且拿了東西就走。除非我們能證明您
太太當時的精神狀態不好,就可以免除罪責。但是,光是憑病歷是不夠的,這只能證明您
太太有這樣的疾病而已,但是有憂鬱症或是阿茲海默症的病患,不見得就一定會如此,那
麼我們如何能無罪?」

他嘆了一口氣,「我只是不希望她有前科。」

「前科?前科又不能當飯吃!」我笑了。「沒事的,我們努力看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開庭當天,老先生緊握著老太太的手,兒子當然也在身邊。

「阿嫲,你會緊張嗎?」我用台語明知故問。

「我已經兩天沒有睡覺了。」阿嫲說。

「不要緊張,檢察官人很好,她問我們幾句話,你就沒事可以走了。」我說,順便拍拍她
的手背。

我轉過頭去問他兒子,「和解書有帶來嗎?診斷證明呢?」

「有。其實他們並沒有為難我們,只是因為已經報警,他們也沒辦法停止訴訟過程。所以
我去找他們以後,很快就簽和解書給我。」他說。

我把診斷證明書與和解書接過手來,略微看了一眼,病因記載得很詳實,甚至還有阿嫲有
記憶力減退的描述;至於和解書,上面雖然沒有載明和解金額,但是被害人確實明白表示
原諒這個老人家,不會追究。

時間已到,我牽著老太太進入偵查庭,他們在外面等候。

檢察官看了我們一眼,她是個年輕的小女生。

我安排老太太坐在電腦螢幕前面,自己則是坐在後面的辯護人席。

檢察官看著老太太,開始問她的基本資料。

「請問被告的姓名、出生年月日、戶籍住址?」她用國語開始做人別訊問。

「報告檢座,她應該聽不懂。」我說,「容我簡單幫您重述一遍可以嗎?」

她愣住了,因為她似乎不會講台語。

「阿嫲,你叫什麼名字,幾年幾月幾日出生的,你住在哪裡?」我用台語重新「翻譯」
一次。

「我忘記了。」她看起來很緊張,但是語調卻異常的緩慢。

我只好無奈的請檢察官直接核對她的身份證資料。

「阿嫲,你今天因為涉犯竊盜罪,你可以保持沈默,無需違背自己意思陳述,可以選
任辯護人,可以請求調查對你有利的證據,這是你的權利,你聽懂了嗎?」檢察官刻
意放慢速度說。

「阿嫲!檢察官的意思是說,你可以不要講話,也可以拜託檢察官幫你調查證據,你
也可以找律師來陪你,這樣有瞭解嗎?」這次我乾脆直接翻譯,不詢問檢察官了。

檢察官看了我一眼,沒多說什麼。

她盡力用蹩腳的台語跟她對話,「阿嫲,你有沒有在那天到水果行拿走一包西瓜?」

我忍住笑容,「報告檢座,我們認罪,只請求給我們職權不起訴的機會。」

所謂職權不起訴,俗話稱為「微罪不舉」。也就是說,如果被告侵害的法益很微小,
在避免浪費司法資源的情況下,如果徵求被害人同意以後,被告的犯後態度又坦承不
諱,檢察官就有權限可以給「不起訴」的待遇,這稱之為「職權不起訴」,雖然名稱
與意義上與不起訴還是不同,但是實質效果都是一樣,也就是「不起訴」,也不像緩
起訴還有觀察期的設計。

「太好了。你們同意認罪,已經和解了嗎?」她問。

我把和解書的正本呈給檢察官,「是的。已經和解,而且這個阿嫲她的精神狀況不太
好,犯罪金額又小,我們希望可以給我們職權不起訴的處分。」

這時候,阿嫲突然在椅子上嚎啕大哭,「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拜託你,
拜託你…」

我從後面的辯護人席次站起來,走到阿嫲身邊,輕輕的握住她的手,「沒代誌(沒
事)、沒代誌(沒事),我們馬上就回家了。」

「我就不知道什麼事情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似乎在宣洩壓抑已久的情緒,
哭聲讓我聽了都心碎。

我拍拍她的手與肩膀,輕輕的搭住她,希望能給她一點安全感。「檢座,你也看到
了!」我苦笑。

檢察官也很無奈,「阿嫲不要難過,沒事了,等等簽完名你就可以回去了。」

「給你們困擾,對不起啦!」在我的安撫下,她慢慢止住哭聲。

我們在筆錄上簽完名,我摟住她,陪她走出去。

老先生看著她的臉上還掛有淚痕,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律師?沒事吧!」

「沒事!有事的是這件事情本身,在這件事情裡,沒有人做錯,但是一連串的陰錯陽
差,卻造成了一個過程荒謬、結局無奈的故事。」我無奈的說。

但是看著老先生深情擦拭著老太太的眼淚,我突然覺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畫
面果然好美。

人生,許多的情節,不都是許多的巧合所造成的荒謬嗎?就像是蒙太奇手法剪成的電
影一樣。

 


來源:http://tinyurl.com/mo4ux8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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