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修01  

(圖片來源:http://goo.gl/R3o7vp

2013年7月3日 13:15

(2013/7/4下午修訂後記)

昨天,李國修老師過世。一片悼念聲外,也有不少朋友談及外省族群的文化偏好,長期
藉政治優勢成為霸權、佔據舞台的現象,希望能藉批判這位「外省藝術大師」突顯訴求。
外省菁英的文化偏好,的確影響台灣藝文環境甚鉅,上從政策、國家資源分配,下至市
場票房偏好,這絕對是值得討論的重要議題,只是,選擇李國修切入,只能說實在找錯
對象。

評者多半對國修老師的生平和作品缺乏了解,甚至大方承認:「從來不感興趣」(沒看
過的傲慢版說詞),只是標籤化其外省第二代的身份。更恐佈的是,許多參與討論者,
將簡化的政治訴求,套用在他們根本不懂的劇場、美學與藝術價值上,硬要與「文化統
戰」劃上連結,認為喜歡這類作品者,都是以「平庸之惡」活於世,卻沒有自覺也不知
檢討的死老百姓,無感的站在作惡方,絲毫沒有公民意識。昨天與幾位友人公開、私下
都進行了一些討論,將幾點想法整理出來,供具有強烈本土意識或政治傾向的朋友,作
為對李國修老師生平與作品的另一種參照。

--

(2013/7/3 下午3:30修正以下補充)

我整理這篇心得,不是要維護一個「聖人」形象,而是希望參與討論的朋友,不落入政
治簡化標籤中。當然,我無權將國修老師對土地的關懷,簡化或僭越為「本土化」,更
不該讓某些人把他的這份關懷,拿去作為中原漢文化掩飾霸權,為壓迫弱者拿來擦脂抹
粉的工具,但以此去質疑他對台灣這個家鄉的感情,甚至為他扣上「壓迫者」、「為政
治宣傳」的帽子,的確太過份了,這些人才是我要回應的對象。

--

一、 出身。

國修老師的父母是1949年避居來台的外省人,既非軍教,也非權貴之後,沒有待過一天
眷村,而是輾轉落腳在可稱為「小台灣」縮影的中華商場。國修老師的父親的是做「戲靴」
的,就是京劇演員腳上的鞋子,這可不是什麼被人看的起的職業,就連在戲班也排不上
名堂。當年,每個劇校孩子都穿過他們家的鞋,唸劇校的孩子家庭多半清苦,穿的起李
家的鞋,表示他們不是為名角服務的精品業,而是工人階級、賺辛苦錢的手工業。他的
父親靠做鞋養大一家子。

說出身,國修老師家是外省族群最底層,沒領過政府工資、沒佔到田產、沒有18%。事
實上,和我這個外省第二代,父親在軍職後轉考大學,以教師身份退休相比,國修老師
家的「階級」真是「差的遠了」。把國修老師和其它幾位外省文化名人並列,是極大偏誤。

他靠自學起家,世新專科畢業,因參加話劇社團而開啟表演創作之路,趕上小劇場以實驗
性和尖銳回應社會現象的年代。他沒放過洋、沒受過太正統的戲劇教育,更沒有白先勇、
汪其楣「民國人士」的家世,可以給他古典廟堂藝術的薰陶。李家熟識的,是走唱的戲班,
不是四大名旦。換句話說,他的文化搖籃是最庶民化的中國傳統藝術,與外省菁英品味沾
不上邊。是的,戲曲和文學裡也分雅俗,總被當作外省文化霸權標靶之一的相聲,就是這
類藝術裡最「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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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外省文化品味?

事實上,李國修是頭一批在文學和戲劇上,明確拒絕「鄉愁」、拒絕「流亡」的外省第二
代。屏風成立奠基於幾個信念,第一條就是「關心土地和熱愛生活」。早在1987年,李國
修便在《三人行不行 I》節目單寫下「原來,我是藉著作品,表達我對生活的看法....對台灣、
中華民國這片土地的熱愛與關懷」。

這時,本土意識四個字根本還沒出現在公眾言說領域。李國修勇敢提「台灣」之名,並置
於中華民國前面。如今看來,「中華民國」四字十分敏感,但那是1987年,《三人行不行 I》
完稿後,政府才宣佈解嚴。是的,他對土地的關懷,不該簡化或僭越「本土化」,更不該
成為中原漢文化掩飾霸權,為壓迫弱者拿來擦脂抹粉的工具,但以此去質疑到他對台灣這
個家鄉和土地的感情,的確也過份了。

除了土地,他鎖定的觀眾群,是庶民。他的作品裡,談的總是小人物的情感和生命經驗。
他致力呈現都市生活中人際關係的疏離與混雜,藉從演員中英交替的語言混亂中,點出了
自我認同的混亂,或貼緊時事,談兩伊戰爭、股市房產飛漲,辜汪會談、香港回歸,一再
呈現人民被政權當作傀儡利用的意象。他也在資本主義頂盛中,談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巨符
變動,人又是如何在現代生活中被異化成為產業和社會的螺絲釘。他諷刺帝國殖民的遺跡
被當作地標,甚至將抗爭中的警民對峙搬上舞台,以舞台走位和肢體互動,呈現權力的爭
取與流動。

他作品另一個主軸,則是出於家庭。為人夫、為人父,憶父母,讓他從生命經驗中提煉出
人性的共通情感,僅管取材上,有外省族群非常熟悉的形式(相聲、京劇)、事件,然而
剝除這些,他的戲台上不過是一群平凡人物,試著在時代和當權者的無情操弄下,保有心
裡那一點溫柔、那對家的情感、落地生根、展望未來的渴望。他的戲,當然有自身生命經
驗的限制,卻也有超越個人歷史的人性。

--

三、從未對政治霸權表態、譴責?

國修老師曾在受訪時公開談及小劇場對他的啟蒙意義:他無法質疑父親對政治的忠誠,但
小劇場的形式與經驗,讓他知道藝術可以不為政治服務。作為一個外省家庭的後代,他和
他的家庭對原鄉的懷念,不是統治階級所塑造,而是親人跨海相隔的事實。和我們任何人
一樣,他沒有選擇父母家庭的權利,更沒有必要為自己的出身,為自己對家庭的私密情感
感到「抱歉」。而這個社會也不該先入為主假設他的出身導致作品「有問題」,上升到對
其創作動機的檢討。

有朋友特別提起,國修老師在電視表演中,曾多次模仿當時黨外知名人士如施明德等,是
以嘲笑、羞辱這些人,向執政當局輸誠,令他們不齒。我能理解這些朋友因不懂表演、不
懂喜劇,只憑個人局限的生命經驗作出的判斷,但我無法贊同,事實上,一個不懂喜劇的
人,令我感到恐懼。李國修是一個極好的喜劇演員,更熟悉喜劇泰斗卓別林的創作手法,
當卓別林在默劇裡演希特勒,相信不會有人認為他是在讚揚納粹主義吧?

李國修一次次扮演著黨外人士的唯唯諾諾,演的越怯懦,也就越蓄積著反彈向那個政權的
力量。後來,他在《北極之光》裡大方寫進了美麗島事件和施明德被補,還特別邀請施明
德為《北極之光》撰寫感言。的確,他從未就當年在電視節目裡的表演澄清過什麼,也從
未對歷史、對政權有過公開喊話,然而,他的每一部作品裡,都已道盡他個人的立場和批
判。

有些朋友主張,對國民黨的專政,或者國民黨佔優勢的局勢下,中立或不表態,就如同幫
助優勢者,一樣有責任。然而,李國修以作品說了他想對社會、政治、歷史說的話,也盡
了該盡的「影響力」,他沒有「不表態」,而是你有沒有聽見、願不願意看見他的「表態」。

再者,屏風在台灣表演藝術界雖堪稱「老字號」,可是因其現代戲劇、貼近社會時事的走
向,並未受到國家資源偏愛,雖然不是一毛補助未取,但取得算公平。和其它幾個「大牌」
相較之下,屏風多年來反而一直是靠王月演電視劇來補貼劇團開支,以及觀眾的支持。在
藝文補助與使用國家資源這塊,屏風還真沒啥把柄好苛責。

--

四、關於藝術

美學,是一種很私人的愛好向度,它可以被生命經驗或環境影響,卻也可以完全獨立於這
些以外存在,尤其很多藝術,都已經發展出單憑技藝和形式被欣賞的能量。喜歡京劇、崑
曲,可以無關統戰,就像喜歡布袋戲,也可以完全沒有本土意識;納粹可以一邊聽貝多芬
一邊開毒氣室處決猶太人,我也可以喜歡碧昂斯,卻反全球化、反帝國主義。藝術究竟是
娛樂,還是真的有對一個人的生命、人格發生影響,於每個人都是不同的。

所有極權專制,最害怕的不外乎兩樣:言論自由,和真誠的藝術作品,這也是為什麼,從
納粹到共黨專制,都緊握出版與劇場(現在則是影視娛樂),絕不輕放。歷史上,藝術家
們早就明白所謂「依附」,或以「陽奉陰違」為生存之道,各自會有什麼下場。他們更知
道,政權可以管制言論、審查創作,但只要人的核心本質仍是藝術作品裡的終極關懷,那
自由的精神就無法完全被消滅,再極權、再法西斯的外部壓力,也無法將是非的天枰,從
人心裡剝奪。

這,就是最好的抵抗。它甚至能超越對專制的抵抗,成為如今市場社會價值橫行下,為個
人保持清醒與存在感的武器。

--

五、小結

藝術不是不能批判,也不該自外於批判,只是,批評前得有據,尤其是像李國修這樣,留
下有完整文本可供批判取材的人物。第三者可以用各種主義、各種理論去解讀他的作品,
甚至拆解他作品中,根殖於生命經驗,仍有的父(威)權也好、儒家遺毒也好,但必須有
憑有據。

白話講,一個人可能在了解李國修的生平和作品後,仍然沒有共鳴,仍然不喜歡,或因為
那些具有中國因素的素材感到不舒服,但不該標籤化,或是憑「印象」,要求一個藝術家
將生平甚至作品對號入座。

在藝術上有不同取向者,並非一定在人權、公理、國族認同上,和你有不同標準,很多時
候,只是美學向度的選擇。上綱到哲學或法治概念,暗示對方不文明,內在與統獨、族群
等標籤化的行為無異。

--

相關討論串請參考:

https://goo.gl/7VXbPP

https://goo.gl/iDO2k7



李國修03  


(圖片來源:http://goo.gl/tNSlNf

2013/7/4下午2:25增補後記:

我與幾位好友長期關注社會運動,與不少熱衷社運的朋友相知相惜。這兩天,對國修老師
過世的反應,就如一把利刃,一刀切在我們與社運群體間。當簡化為省籍、霸權、「689」
之類代稱的言詞,出現在某些平時理性論事、甚至一起上街頭的友人口中,對於長年浸淫
劇場、或從事劇場工作的我們,情感上是傷痛的。因此,我以個人觀點整理了國修老師生
平記事和作品,希望能有個對話的起點。

(請見前文:https://goo.gl/oGUDA8

再次梳理想法同時,也為表示對自己的言論負責,補此後記,若已轉貼原文的朋友們也願
意幫忙分享,在此致上萬分感謝。更謝謝所有提出批評與對立觀點的朋友,你們幫助我檢
視自己的想法,使其可以被調整或被完善。很高興在速食的網路世界裡,有這麼多觀點不
同、卻願意彼此尊重、良性互動的朋友。以下是此網誌的後記補充:

一、大是大非 vs.個人生命經驗

以理論結構分析大是大非的同時,該避免粗暴的將個別生命經驗,全一股腦塞進結構性框
架中;媒體對不久前謝世的郭芝苑老師,報導篇幅不成比例,確實是長年文化帝國主義的
結構性問題,但我和幾位友人為國修老師說話,是基於個人生命情感經驗的選擇,而非無
意識淪於結構操控。

2013/7/5凌晨補充(果然有人針對不寫郭之苑大師作提問,認為是偏見。呃~我不認為李
國修的藝術地位比郭之苑重要,但很抱歉,愛劇場勝過愛音樂,就跟愛蓮霧還是芭樂一樣
沒有道理。我或幾位友人的專業或研究領域在劇場,沒有能力對郭老師和台灣音樂做風格
分析、去寫出有內容的悼念。不碰不熟悉的領域,是自我要求。如有任何人以出身或文化
根源貶低郭老師,或將其作品劃進某種意識型態,我與友人定會共組讀書會,苦讀音樂理
論並爬梳相關歷史,來作回應)。

結構脈絡可以提供某些事情的解釋,卻不能以單一結構,武斷定義國修老師的人生功過,
或以單一結構否定為他辯解的觀點,甚至去簡化觀眾對他作品的愛好動機。這是我唯一的
堅持和訴求。

最重要的是,如果你打算談大是大非,就不能只知道《京戲啟示錄》和綜藝100。如果你
認為李國修的作品代表著中國文化霸權,他本人或多或少是掌權者的共犯,麻煩你,好歹
去 Google 一下他的出身,和他每一部戲的大綱。

在此前題下,網誌原文前言中就已強調,有些不該被忽視的議題,應隨著對李國修其人和
作品有基本客觀認識後,繼續展開。我原意將展開的棒子留給回應者,畢竟他們都能說的
比我更好,沒想到留下的空白成了某種未表態的「原罪」,只好在後記中補上。

★語言:從日治時期開始,台灣各民族的語言,就被制度性剝奪,延續至國府渡台,至今
無法找回對等的發聲場域。更早之前,各國商隊與中國延海居民來台開墾,也對原住民族
造成深遠影響。語言權力的不對等,是帝國主義思想可以藉由「普通話」的通行性,被流
傳和接受,甚至被包裝在「文化」下,難以被反省的主因。

★文化霸權:隨著語言的強勢,讓文化與歷史為特殊政治意識型態服務,就不是太困難的
事。就算是從個人情感出發,一旦被工具化、被國家機器使用,就可能成為特定意識型態
的推手。生活在那個時代,也受限於個人生命經驗所能使用的語言、材料,國修老師的作
品當然也免不了這樣的命運,不管他願不願意。

★特定階級品味:在制度化的操作下,有能力欣賞客家戲、歌仔戲、南北管的觀眾漸漸消
失。弱勢劇種為與當代觀眾對話,有時也捨棄傳統或原創劇目,改以莎士比亞等世界經典
改編為演出文本。能理解屏風和李國修的觀眾,很多是在這樣不對等的結構下被培養出來
的。

外行人看熱鬧,說不出李國修在藝術上究竟哪裡好的一般大眾,就在這樣的結構下尊他為
大師。我知道很多抨擊李國修者反彈的,就是這個,只是憤怒淹沒了理性,又擴散到使用
鄉民式語言的轉貼者,也因此,這兩種不同背景與生命經驗,幾乎無法在此事件上展開對
話,只能選擇撞擊。

我認為,當評者選擇以語言霸權和文化根源切入,評論李國修的作品時,也不能忽略以下
幾個事實:

1. 李國修無法用台語寫作,但他對「語言」是有意識的,多次在作品中,以中、英交雜的
台詞,從語言的使用突顯自我認同的複雜與混亂。他教授導(表)演課時,如遇到非中文
語種的台詞,特別是台語和客家語,他都要求學生一定要謹慎考證,務求忠實呈現該語言
風貌,也該思考為何劇本在這裡選擇這種語言。

2. 李國修從成立屏風以來,一再以作品挑戰威權、挑戰國黨史觀、挑戰僵化思考、挑戰
地緣政治,這和他從父親與家族傳承的家庭觀念、道德觀念,是共同存在的,需要一起
看待。

3. 李國修的作品,以強權認可的語言和形式,包裝對其的控訴,並引起某些具有同樣身
份(族群)者,反思自己的階級與位置。雖然他的作品無法歸類為後殖民文學,卻達成
了後殖民文學所訴求的目的性。

當然,以大是大非 vs.個人生命經驗的雙軌,同時去審視一件事(人),觀點兩端的雙方,
都不會舒服,特別是對喜愛國修老師與他作品的朋友,當你以更廣的社會學、後殖民史
觀與文化觀,來拆解他的人生和作品,就不能只是喜歡,或者只倚重個人生命經驗。但
就如很多朋友點出的,我們不是要讓他成為聖人,而是要坦承面對,消化、反思不同觀
點,才會更珍視他留給我們的藝術資產,並從他的經驗中學習。

大是大非的人生功過,和個人私密的記憶、情感、美學取向,都應當被容許在論辯中,
找到自身的安頓空間。

--

二、族群標識的不得已

若傷害了任何族群的感情,我要在此致上歉意。省籍的標籤,是某些批評者拿來貶低國修
老師藝術成就的工具,也是當時在心得文中,不得不優先強調國修老師出身的原因。血緣
上與外省家庭相關者,在歷史印象裡,是與壓迫者相連的,我嘗試以這個角度,化解敵意,
展開對話。它可能並非最好的選擇,為此我致歉。

不過,正因許多基於族群造就的不平等,至今仍存在,這種憤怒的根源,必須被正視,才
可能開始建設性的對話。

--

三、關懷土地=本土化?

這是一個會有很多爭議,但卻可以談,也必須談的議題。本土怎麼界定?由語言?還是由
地域?由血緣?國族認同?還是文化根源?是否在台灣創作產出的都應該叫本土?創作者
對居住地的認同能不能算本土?

台灣作家旅居香港、上海,寫異地生活、寫文化觀察,算不算本土?歌仔戲演西方經典文
本算不算本土?南管與舒曼同台演出算不算本土?以上都不是天馬行空,而是真實存在的
作品。

回到李國修老師和其作品,你可以說你和他不會有相同的文化歸屬或國族想象,你可以定
義你的本土,將他的作品歸類為「自以為本土」的嘗試,甚至可以尖銳批評這是另一種文
化霸權反轉、帶上弱者面具的偽善,但,這些都應以對作品的理解和詮釋為論據:哪一部
作品,哪個段落,哪種呈現手法,是和你不同的國族認同?是和你不同的史觀?是外來政
權的遺毒?或者讓你感到不舒服、被冒犯?

這都是在滿天的標籤以外,真正該被討論的。

--

三、喜劇、相聲與卓別林

原始文字中,未往喜劇傳統繼續延伸,並非不理解這裡頭的邏輯悍格,但它有個較難跨過
的門坎,需要對表演、對劇場等相關的形式和文化根源有一定理解,才可能展開對話。鑑
於原文的對話對象,是一群對劇場藝術陌生的社運朋友,因此未多著墨,選擇往下引《北
極之光》和施明德之間的關係。

西方戲劇承襲希臘劇場,本就有以喜劇探討嚴肅議題的傳統,而中國說書藝術、相聲起自
市井,因應觀眾需求而生,兩者都有「扮醜、消遣弱勢」的手法,但終極的目標,都是讓
觀眾從嘲笑到同情到悲憫,最後轉為對自身處境的反省、對人性的體悟。有思想的喜劇或
相聲表演,都不會偏離這個軸心。不同的是,西方自政治自由後,喜劇多了可以扮醜強權
或執政者的選項,中國的說書和相聲,則因為不曾呼吸過自由空氣,因此只有弱勢可演繹,
但目標都是一樣的:讓觀眾在笑聲中產生深刻、嚴肅的自省。是以,放在喜劇的傳統與自
身邏輯下,卓別林與希特勒、李國修與施明德,並不能算錯置類比。但這既是公眾對話,
就不可能只受戲劇規則評判,因此朋友們從社會、從史觀、從個人感受出發的批評,我都
虛心接受。

喜劇以狂放的視角,「顛倒」習以為常(卻不正義)的世界,把官方或社會主流不認可、
不重視的弱勢放在聚光燈中央,成為主角,使其不被官方或主流認可的語言、風格、姿態,
得以在觀眾的哄堂笑聲中,得到發聲機會。如理解這個文化傳承,應該就能分辨,相聲瓦
舍究竟是「消遣」原住民和外勞,還是仍記得它的劇場使命?當相聲演員模仿著原住民或
外勞口音時,他是在讓舞台下的觀眾笑話自己:為什麼你們能被這樣的刻板印象逗笑?它
的社會背景和成因是什麼?當你走出劇場,於生活中再碰到對原住民或外勞有此類遭遇時,
你是否會基於這個經驗,成為在現實中制止偏見的人?

當然,這不代表所有喜劇或喜劇(相聲)演員都以此為終極目標,很多脫口秀、二人轉、
肥皂劇,要的只是觀眾的笑聲,除此無它。

--

四、綜藝100與北極之光

回到李國修曾扮演過施明德的事件。我認為要完整評論此事,應該要顧到三個環節與層
次,不宜就單一點下結論:

1. 社會觀感和社會責任
2. 表演者創作動機
3. 接收者(觀眾)的個人解讀

先談最後一點:接收者(觀眾)的個人解讀。相近觀點累積起來的感受,就形成了社會
觀感,也連帶有了社會和歷史責任。這兩天與不同觀點的朋友對話,顯然,綜藝100當
中的喜劇橋段,在很多人的記憶裡,是負面的。如果社會多數的感受是負面的,這裡就
有份社會責任,需要被交待、被討論、被滿足。

雖然,我在比較同時期李國修的戲劇啟蒙、表演風格、劇本作品後,相信他的表演裡,
有著我前述的喜劇與相聲傳統,但那僅是個人觀點。同時,我也需要考量,如果當年的
李國修,和很多平民百姓一樣,在洗腦教育下將黨外當成社會亂源,我該怎麼看待?

我無意藉《北極之光》將他洗刷成「毫無暇疵」,也客觀接受綜藝100在當年氛圍下,
對黨外的醜化,絕對大過肯定效應。不論李國修當年在什麼表演體系或動機下扮演了
施明德,那是個老三台製作的節目,劇本、剪接與後製方式,勢必都以黨國意識加工
後再播放。我只是提出另一個角度:如果他曾試以表演風格表達無聲抗議,觀點對立
者願否思考這個可能性?又會怎麼看這件事?如果他不曾,而北極之光真是他悔過之
作,而我們這些敬重國修老師和喜愛他作品的人,又該如何反應?

對我個人而言,不論上述何者為真,北極之光都代表他在人生裡面對並承擔了此事。
因此,我對他的敬重,不會有分毫改變。

國修老師的確沒有上街流血革命,卻也非上警總檢舉同僚、至今死不道歉、穩坐文學
大師之流。60年代,白色恐佈,他十歲,70年代,小蔣接棒,社會逐漸鬆動,他二十
未滿,剛踏進小劇場。80年代,解嚴,他年過三十,創立屏風,以作品挑戰威權遺毒。
他58歲,不是78歲,跟他的同輩相比,他不是聖人,卻也沒當過「沉默的大眾」。

數完一個人的功過以後,我總自問:我會怎麼做?把我丟回60年代的台灣,或丟進納粹
德國、文革中國的時空,我能否通過這種對「反抗」的檢驗標準,以無罪之身過完一生?
如果不是生在資訊自由的時代,我有能力這樣去反思嗎?你可以說這是對人性的溫柔,
也可以說是阿Q,但這是我看待一個人的最後準則。

--

五、撇開政黨、族群意識型態,李國修的藝術成就在哪?

以文本論文本,以藝術論藝術,我很樂意,很想,請問大家願不願意參與?願不願意一起
花時間看劇本、參照同系列作品,做類似文學系學生的功課,逐段討論、看影像資料裡的
舞台呈現、導演手法,然後再一起用更大的社會和史觀角度切入?請問,如此質問的人,
願否一起花時間讀劇本、看戲,研究關於戲劇的流派傳承、表演方法、歷史演變?相關的
討論串裡,在先入為主標誌了省籍與文化霸權議題以後,又給想就文本討論的人留有多少
空間呢?

很遺憾的,多數人是等著別人去去讀書、去做功課。是我們質疑你,所以你理當說明,我
們的不懂不是我們的問題,是你說的不好。我們完全沒興趣去了解你說的那些,更沒興趣
知道你的生命經驗如何造就你與我相異的看法。最好,你能給我們一個簡單的結論,不要
超過140字。

這是公眾言說淺碟的悲哀。

--

六、然後呢?

我們可以、也應該把這些現象的源頭一一梳理出來,但梳理完責任歸屬之後呢?作為共享
壓迫者歷史、也得益於壓迫者所給資源的外省第二代,我沒有資格要求受害者停止糾結,
只有不斷面對。然而,我也只是「我」,我的反省只能代我自己,畢竟,沒有單一而足的
「我們」(外省),就如同沒有一個單一的「你們」(本省)。

雖然短時間內,我們都沒有能力強迫那個政權真正的反省,但不代表無事可做。我們可以:

★著手提升公共討論的品質:

我們可以承認、正視自己的情緒,並在之後試著傾聽、試著理解對方的觀點。我們可以完
全無法認同對方的想法,卻能以基本的禮貌,去尊重、去回應對方的表達。我們可以學著
分辯:我不贊同的是這個(些)人的想法,而不是認為他們該去死。

★推動藝術和教育的變革:

比方在藝文補助、公部門劇場演出場次審核上,是否應給予弱勢語言、劇種一定比例的保
留額,去平衡或修正市場?應該以英語教育還是母語教育為先?少數原住民語師資不足,
甚至面臨語言失傳危機,怎麼投入資源保護、補救?

這都是值得更進一步努力的。記憶歷史,能避免再犯同樣的錯,但積極作為,才能夠改變
未來。



來源:https://www.facebook.com/notes/10151711525332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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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修02  

(圖片來源:http://goo.gl/St5f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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