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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康生  

2013年11月25日

文/吳明益

前天我坐在電視機前看著五十周年的金馬獎,就像三十年前和姊姊們坐在商場的黑白電視機前
面一樣。彼時我們並沒有錢進戲院看電影,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為那些得獎的人歡呼,為那
些失去獎的人小小傷心一個晚上。那個晚上非常重要,它讓當時只知道要賣鞋才能生活下去的
我,知道有人是拍電影而活著的。那對我來說,真是該死的浪漫職業。

在整個典禮當中,我最被打動的是李康生上台的一刻。每當鏡頭帶到他的時候,我總覺得他的
身體輕輕地在發抖,當他上台舉起獎座說「這不是電視壞掉,這是蔡導拍電影的風格」時,我
從他的手感覺到他異常激動,比他這二十年來的每一場戲都激動。這個獎有柯俊雄、有成龍、
有梁朝偉,也有李康生。這是對多麼不同風格的肯定,當然部分是歷史因素,但另一方面,也
是因為電影藝術本是如此多元,令人動容的存在。

也因此最佳影片頒給我還沒看過的《爸媽不在家》時,我也一點都沒有冷門的感覺。評委一定
是看到了什麼,只要能提出理由,那這個獎就給得有意義。

這幾年常有人問到我對文學獎的意見,我總甘冒不韙提出我的看法。其中的理由很簡單,從趨
勢來看,台灣的文學獎已經幾乎完全跟市場無關。

像蔡明亮這樣的國際導演,一般人或許認為,他根本不必在意金馬獎了,但當他得獎的時候眼
睛仍然放著光,李康生得獎的時候他甚至激動地給了他一個吻,楊貴媚還流下淚來。我以為曾
經一個學校一個學校放自己的影片、座談的蔡明亮,追求的藝術並不是「背向市場」,他仍然
希望有一天能改變市場,讓原本「看不懂」蔡明亮的人看懂,並且打開自己的什麼。如果沒有
這些獎,蔡明亮的作品或許會更少人看到,更少人像我這樣,老覺得自己的人生一定有一部分
是蔡明亮給予的。

2002年我還是個研究生,出版第三本書《虎爺》的時候,在序裡寫了這麼一段話:「自正式發
表第一篇小說開始(約1991年),其間經歷了寫小說到自然寫作的轉變,從渴求文學獎,到對
『蒐集』文學獎感到不耐與不安(或許還帶著心虛與愧疚),我漸漸希望自己的創作能在沒有
獎的狀態下,繼續頑韌地存活下去。是以從去年開始,決定不再參加競賽式的文學獎。」這段
話指的就是單篇文學獎。當時的我隱隱感覺到,繼續跟隨台灣的單篇文學獎對我來說,是一種
創作的自殺,也是低度的自我要求。因為我當時已發現,國外同齡作者的小說已遠比我,還要
具有如李安導演說的「氣」,以及文化涵養。

台灣的文學獎過去最面對市場、讀者,也意味著一種時代品味的,是報紙所贊助的文學獎。原
因很簡單,報紙曾擁有數十萬、上百萬的讀者。隨著報紙的式微,這些文學獎失去影響力,看
起來像是傳播學裡最簡單的受眾減少的問題。但我認為,這些曾經的主流文學獎,在一開始的
設定,就限制了它長久具有影響力的可能性。

這些獎往往採單篇徵選(且得未發表),未鼓勵作者有一本書的企圖與氣勢,以致於雷同的作
品能在不同的獎項出線。我以為這是獎的設計,讓評審過程相對容易、較不會出現爭議的思考
所致。再者,匿名審查對台灣多數考過聯考的人來說,象徵著公平性,但事實上,它反而隱藏
著沉默的不公平。我常遇到評審無意間透露知道哪一篇作品是誰的作品,但只要不說,多數人
並不曉得評審和作者之間的關係。非匿名的文學獎,或電影獎的評審,反而讓一切都展現在讀
者與觀眾面前,評審更得面對批判與質疑。

或許因為如此,這些文學獎的得獎作者日後有了文學成就,但這些得獎作品對他們而言往往只
是中途的碑石,卻很少是他們真正的代表作。即使確實出類拔萃,但你能說朱天心、張大春、
駱以軍的最佳作品(或高峰作品)是他們獲得單篇文學獎的作品嗎?

但抽掉《午夜之子》,魯西迪(Salman Rushdie)的文學成就要崩塌一座城堡;沒有「兔子系
列」,約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的世界就失去了屋脊;少掉《在少女身旁》,普魯斯特
(Marcel Proust)追憶似水年華的河流就斷了。

無論是布克獎、美國國家圖書獎或龔固爾獎,也都和兩報辦過的推薦獎,或台灣國家文學獎及
其他肯定長時間成就的獎項不同,它們是道道地地每一年某個國家或語系文學競爭舞台的獎項;
而且它們都仍是「面對市場」的獎項。讀者願意相信這些獎可能帶給他們閱讀時意義,即使是
他們有時也會痛罵部分作品「看不懂」,就像他們看不懂蔡明亮,看不懂《一代宗師》。獎的
授予,往往因此意味著提醒觀眾給予關注。(有些人,真的因此慢慢懂了。)

當我今年在多倫多作家節看到史上最年輕的布克獎得主艾蓮諾‧卡頓(Eleanor Catton),以及
她八百多頁的偵探小說《發光體》(The Luminaries)時,我不禁想到,她可是擊退了像
柯姆‧托賓(Colm Tóibín)這樣的大師而奪獎的。同樣重要的是,獎項揭曉後,據報導這部比
枕頭還厚的小說,以一週一萬本的速度銷售。

「純文學小說(literary fiction)」和「類型/通俗小說(genre fiction)」的定義在這類獎項
裡只是後設的存在,哪一本書得獎端賴那一年的評審團組成而定,而讀者、評論者可以透明地
看見;新人、資深作家的舞台也沒有差別。

我個人的意見是,評選的方式在不知不覺中限制了年輕一輩的文學想像。以英國布克獎為例,
每年的評選從年初開始,由評審委員會邀請五位評審組成評審團。它和台灣所有文學獎都不同
的地方有:(1)、這一整年評審都會收到新作加入閱讀書單。(2)、評審團成員不重複,一生多
半只能擔任一次。(3)、評審團成員來自作家、學者、版權代理、出版商、資深編輯,或其它
愛好讀書的人士,有時可能是演員。這意味著每一年選擇作品的多樣性與高度爭議性。
(4)、透過書店、評論、媒體的討論,一步一步將名單已揭曉的「長名單」,縮減為「短名單」
(最終決審),最後公布得獎者,入圍的作品都同時受到讀者的注意。

相對之下,我曾受邀擔任台灣目前唯二真正競爭式的文學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與台灣文學
金典獎的評審(前者我推掉了),數十本作品卻只有一個多月的閱讀時間,實在不足。而台灣
各種文學獎的評審都具有高度重複性,一群評審幾乎可以主宰二十年的品味。另方面,評審缺
乏從出版界、翻譯界,以及其他領域而來的讀書人。最後,主辦單位對評選完的後續推動多半
缺乏「面對市場」的意識,得獎與否僅止於文壇聲譽,以及那筆獎金而已。


批判文學獎不是想推翻它,也絕不是否定得獎者,只是所有的獎項都是某個領域已獲得權力的
人士(我也是其中之一),以及願意提供金錢、市場、發表場域給予優秀作品鼓勵的「權力機
制」,一種意味著我們希望怎麼對待文學、怎麼對待藝術、怎麼對待電影的權力機制。它潛藏
著我們這一代的想像力,如何限制了下一代的想像力,這樣的本質。

在台灣步入中年,理應將人生拚搏在寫出真正對自己負責作品的作者如我,不推卻的話,往往
一年可以評選到十幾、二十,甚至數十個文學獎,光是領取的評審費可能就比我們在文學市場
上開創出的消費規模還大上十倍。我個人為這點感到羞愧。

當我看到了批判金馬獎,又終於被金馬獎肯定的蔡明亮導演上台激動依然。他並不會認為自己
在國際上的成就而輕忽這個獎項,也不會認為評審團中不一定每個人都真能理解他的電影,而
就對這個獎感到鄙夷。這是這個獎的成就。

只是批評者不該置身事外。有個念頭在我心中存在已久,但此刻恰是時機。我雖然很榮幸常被
邀請擔任獎項的評審,但未來除了鼓勵學生多發表作品的學生文學獎,以及以書為評選對象的
獎項外,我不再擔任任何單篇文學獎的評審。而每一種書獎我一生也只會擔任一次評審工作,
以免自己的品味造成創造力的阻礙,也免得忘了自己應該是永遠的被檢驗者。

前天當李安與侯孝賢在歷年影帝影后面前談話時,對我來說是如此美好而具啟發性的一夜,就
像三十年前和姊姊們坐在商場的黑白電視機前面一樣。我得慶幸自己從事的是一個該死的浪漫
職業,因此更必須要求,不能在自己覺得是錯的體制裡,繼續擔任審查者下去。


照片:李康生《郊遊》劇照。

http://bit.ly/1cLmaKL

--

(節錄 後續回應)

吳明益:

Eric,坦白說我文章的意思反而是,台灣的單篇文學獎「缺乏」像李康生說的,比登天還難的
刺激性,也缺乏評審的多元性,以致於市場已幾乎沒有期待。不過你提到吉田修一等人的作品
風格,我甚為同意。至於日本有各種類型小說的文學(書)獎,這點確實是可以學習的。

關於電影,恰好我在臉書上也曾寫過一篇蔡明亮,
http://tinyurl.com/o98gnzz

一篇王家衛的《一代宗師》
http://tinyurl.com/otm8ftl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

Wesley Chang:

明益兄的見解,讓我想起大學時代,我曾問前學者電影公司的創辦人曾西霸老師,創作的標準。

曾老師則說,創作沒有特定標準。

我對文學獎也常有這樣的想像,為什麼總是特定題材得獎?(甚至有所謂獎棍的存在)

我目前則認為,台灣並沒有養成一個大眾市場。不是特定小眾品味的文學作品,就是過份低齡
化的娛樂作品。

大眾這塊似乎消失。

其次,我喜歡明益兄對蔡明亮的看法,蔡明亮重要的不只是他是個國際性導演,而是他讓電影
成為值得典藏的藝術品。

謝謝明益兄的謙虛又深度的見解。

--

吳明益:

謝謝各位的回應與補充,我想這顯然大家對文學還是有期待的。既然講了就再多講幾句。

校園裡的學生單篇文學獎是有存在意義的,這也是我說我還會繼續考慮擔任評審的原因。另外,
像國藝會或目前有些地方政府的創作獎勵與出版獎勵是有意義的,讓經濟辛苦與新人能獲得出
版機會。而像國家文學獎這類對終生寫作成就文學獎的獎勵也是有意義的。

但有錢的企業或有預算的地方政府再拿錢出來做跟三報(我不願說他們大了,一份報紙的閱讀
率可能已不如一個作家的臉書)類似的文學獎,在我的觀察已經不太有意義,為尊重自己的判
斷、避免言行矛盾,所以我決定像十幾年前不再參加這類文學獎一樣,也不會為這樣的獎項工
作,領評審費了,即使它一年讓我多了十幾萬,甚至以上的收入。(相信我說到做到)

因為比方說設立類型小說的文學獎,自然就會刺激創作端,根本不用以沒發表過的單篇作品來
徵件,創造出創作端繁盛的假象。散文獎則應思考以非小說獎來涵括,不要再讓有天份的年輕
寫作者以為散文等於寫抒情散文,提早知道成為一個田野調查者,或浸潤於知識中,對任何作
家的重要。給一個能評出科普、哲普、史普、或具時代性影響力報導的普立茲獎。

在我的想像中,如果一個單一文學獎的獎項要完整,只要像英國科斯達文學獎
(Costa Book Awards)給予小說、非小說、詩、傳記、青少年文學與童書、首部作品新人獎
就足夠了。連入圍作品等於選了數十本書。也期待漸漸演化出各種類型文學的文學獎。

另外,王老師,像曼布克獎,沒有特別規定長度的,今年像柯姆‧托賓(Colm Tóibín)的新作
也不長。當然許多國家也會有專門給予短篇作品的文學獎。只是要投入創作的最低標準我認為
是一本書,而不是參加科舉考試的一篇文章,或十篇同一篇作品的化身。

--

Amy Wu:

完整的寫出自己對當時狀況及面對問題的能力和寫出讓同質性閱讀者能認同、進一步深思的文
章之間是有一段很大的鴻溝的。但基於一位閱讀者的立場來說。浩瀚的文學及知識領域中
【獎】確實是會引起注意及目光、甚而認識不同的書寫領域和觀點方式之一

--

巴代:

說起「獎」,我參加過幾個,也僥倖得過幾個。除了第一篇短篇小說為了秤斤兩參加「聯合
文學新人獎」,第二篇短篇小說為了獎金投稿「山海文學獎」,寫的第一篇散文與報導文學
卻是為了「共襄盛舉」不是為了獎參加卻得獎。日後寫長篇小說,已經進入為民族寫史、累
積民族文學薪材的狂熱寫作狀態,卻也得到更多更想像不到的鼓勵與寫作動力。

我常被問起得獎的感言,我的說法大致不脫離:是因為寫作而得獎,不是想得獎而寫作。得
了獎,為寫作添一把火,鼓舞自己在孤獨路上埋首苦幹,昂首前進。

獎不是壞事,真的,他異常甜美,寫作如果為了得獎,綁手綁腳也不真誠,只有拋開那個念
頭才能大開大闔。

目前我在火熱的創作路上,不為獎項,卻也歡迎各種獎項的意外敲門。金馬獎得獎人的激動,
我感同身受,因為那是「獎」撿選了他,肯定他的努力,也許他已經等待許多年。

--

吳明益:

謝謝各位的補充,晚安。

巴代兄,像你這樣的寫作態度,獎本來就該找上你的。

Glenna,歡迎轉載,但一定會有讀者光讀正文以為,我連台灣的文學獎也有書獎的都不知
道、或不鼓勵新人......等等。所以我希望能連留言都完整呈現,比較會看到完整說法,因
為我懶得再改文章了。

 


來源:http://tinyurl.com/ne9s9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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