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來源:TK@Chinatown, Singapore)
鄭南榕、李敖與陳水扁的《自由時代》
文/姚人多(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助理教授,前民進黨主席特別助理)
鄭南榕、李敖、陳水扁曾一起在《自由時代》出現過,一起在那個極端不自由的時代「爭取
100%的言論自由」。鄭南榕的死開啟一個台灣主體意識成為主流的年代,如果他現在還活
著,勢必要與李敖結束「統一戰線」,分道揚鑣。陳水扁是鄭南榕殉道的最大受益人,但如
果鄭南榕還在,阿扁當選總統之日,就是他們分道揚鑣之時。這三個人的「自由時代」見證
台灣過去二十年的巨變,對民進黨的支持者而言,卻多了一份心痛與感傷。
壹、前言
過去這幾十年來,很多人喊過「台灣獨立」這四個字,不過,從來沒有一個人像鄭南榕把這
四個字喊得那麼自信、從容、驕傲、漂亮、得意,又理所當然。
1987年的台北,在一個演講場子上,鄭南榕對台下所有人大聲說:「我叫鄭南榕,我主張
台灣獨立。」其實,鄭南榕當時根本不需要介紹他自己,因為台下滿滿的聽眾早已知道他是
誰。不過,他就是要這樣大聲地說一遍。他是說給國民黨聽的,說給當時蠻橫的統治者,說
給台灣歷史上最大的禁忌聽的。有我鄭南榕在,台獨不需要偷偷摸摸,不需要隱姓埋名,主
張台灣獨立可以光明正大向全世界宣布。沒有人會忘記,他講完「台灣獨立」後那面帶微笑
的滿足表情。
兩年後的春天,鄭南榕離開我們,他被火焚過的軀體依然直挺,不過表情已經無法辨認。
1987年他喊「台灣獨立」時,我還是一個正在準備大學聯考的高三學生;1989年他死的時
候,我大學二年級,跟在長長的人龍後面送他最後一程。我必須坦白說,對於他的苦難與堅
持,當時的我只有一絲絲模模糊糊的瞭解。那個時代有許多人,尤其是習慣看《聯合報》與
《中國時報》的人,可能還會質疑鄭南榕的精神狀況是否異常。比如說,當天下午的《聯合
晚報》是這樣報導鄭南榕的死:「鄭南榕在引燃汽油彈後,似已呈瘋狂狀態,除向警方攻擊
外,也對當時在場的時代雜誌其他同仁攻擊,要他們與他同歸於盡,嚇得這些時代的同事紛
紛奪門而逃。」一天之後,參與拘捕鄭南榕的中山警分局刑事巡官鄧巽昇,接受《聯合晚報》
專訪時也指出:「面對一位未知數的狂徒,直叫人膽寒」(註1)。當時的立法委員趙少康
更直言,對於鄭南榕自焚,「他感到不齒」、「社會應該予以譴責」(註2)。
1989年4月9日,《聯合報》用以下這則新聞為鄭南榕的自焚劃上威權體制下新聞評論的完
美句點:「鄭南榕失眠,精神科就診,核對資料,是他沒錯。當時年僅十八,先後複診五次」
(註3)。不用懷疑,這就是當時的新聞媒體。比照一下今日這些人動不動就把言論自由講得
口沫橫飛,他們當初甘願充當國民黨新聞走狗的景象實在讓人心寒。換句話說,有以上這些
主流報導,我幾乎可以斷言,與鄭南榕同時代的多數人也許並不瞭解他的死有什麼意義。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們瞭解了嗎?當我們享受言論自由時,有誰會猛然想到他辦的雜誌?當
我們可以這樣高喊台灣獨立而不必擔心警察與特務上門逮捕時,有誰會想到他被火吞噬的畫
面?當台灣主體意識已經成為這個社會的主流價值時,有誰會想到他當年得意與滿足的微笑?
鄭南榕註定是一個悲劇英雄,他的死不見容於當時的「主流」社會;他留下來的精神遺產,
和他以自焚開創出來的民主之路,也不會有太多人追本溯源。他本應該像一顆恆星在台灣的
天空閃爍,現實的政治與社會卻令他像一閃即逝的流星;早在人們想要瞭解他之前,社會就
已經把他遺忘了。
1989年鄭南榕走的時候,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有這個榮幸寫這篇文章紀念他。我記得謝長
廷曾經說:「南榕之死是否有價值,他自己無法證明,需要外人證明他的死有其價值,並為
他的理想打拚。」沒錯,我們都是謝長廷口中的「外人」,我們都有責任與義務證明鄭南榕
當年的自焚有沒有價值。
然而,這二十年來我們到底證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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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鄭南榕
有很多方式可以紀念鄭南榕,也有很多方式可以書寫這二十年我們所證明的東西;不過,我
選擇一種對很多人而言也許是最痛苦的方法。讓我從1984年3月12日鄭南榕的《自由時代》
創刊號講起。也許很多人都知道,這期的封面是一幅李敖的畫像,封底則是在黑色的背景上
用黃色的字體寫著「爭取100%(言論?)(要查創刊號)自由」。很少人會去注意這顯著
大字下面的人名,現在我把它記錄下來:
總監:李敖
社長:陳水扁
發行人:林世煜
創辦人/總經理:鄭南榕
解嚴後才出生的年輕一輩也許不會瞭解,台灣曾有過那樣一個年代,這幾個人的名字可以被
放在一起。這二十年來,這幾個人不同的際遇與發展,用一種非常諷刺的方法告訴我們,台
灣政治與社會所經歷的滄海桑田。鄭南榕已經走了二十年,李敖還是李敖,每天晚上打開電
視都可以看到他一個人對著攝影機引經據典、批評時事。至於我們熟知的陳水扁,在當了八
年總統之後,涉嫌貪污,現被關在土城看守所。林世煜當年是黨外雜誌的總編輯,這二十年
來除了經商做生意之外,一直留在社會運動界,默默為台灣的白色恐怖歷史做記錄與平反。
他不是政治人物,所以,這篇紀念文章就把他略過。
在以下的篇幅中,我將從鄭南榕的《自由時代》(1984.03.121989.11.11)雜誌中,找
尋這三個人的身影、言論與互動;藉此,我想拼湊出這三個人所共同經歷的「(不)自由時
代」。然後,看看這三個原本被放在一起的人物,從某個歷史時刻開始分道揚鑣。他們的分
道揚鑣正好告訴我們,這二十年來所有台灣人共同經歷的命運。必須強調的是,這不是一篇
學術文章,所以不會有什麼高深的社會學理論,而且我選擇的題材也很主觀,涵蓋的範圍也
不夠全面,那些真正研究《自由時代》的學者就敬請見諒。
首先,鄭南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或者,對於本文的目的而言,鄭南榕是一個有著什麼政治
思想的人?我認為,最貼切的答案是他自己給的「做一個『鷹派』的黨外」。至於什麼叫做
「鷹派」?他自己的解釋是:「鷹派之道無他,『永不屈服』而已」(註4)。鄭南榕是個
鷹派,這是無庸置疑的事。眾所皆知,當年的黨外運動有所謂「選舉路線」與「運動路線」
之爭;或者,用更白話的講法,就是體制內改革與體制外抗爭的路線爭論。在鄭南榕眼中,
當時的康寧祥等人走的路線是前者,像這種人只是一個「花瓶」,一個「溫柔敦厚」的反對
者,一個「喜歡走輕易平坦路途的反對者」,「他們的活動,對統治者,對他們自己,都沒
有真正的危險」(註5)。
在《自由時代》,鄭南榕不只一次為我們示範,什麼樣的行動叫做「鷹派」。他實際的做法
有二:第一,所有在《自由時代》刊登的文章,文責由他一肩扛下。這就是為什麼在該雜誌
的目錄,人們總可以找到以下這句話:「本刊文責一律由總編輯鄭南榕負責,目錄頁恕不詳
具作者姓名。」這種做法讓雜誌的記者或作者不用在心中建立一個「小警總」,不用擔心牢
獄之災,可以暢所欲言,盡情批判威權體制的霸道與獨裁。
鄭南榕的企圖心不只適用於自己的《自由時代》,他也撰文呼籲所有黨外人士,希望大家共
同行動。「倘若某一篇文字構成誹謗官司的藉口,我們建議各家雜誌都重刊一遍。教國民黨
知道,言論自由的十字架,我們大家情願一齊來擔,要關就通通關......我們呼籲雜誌社的負
責人和編輯,表明態度,負完全的法律責任,堅決保護作者的安全。」(註6)很多人都說
過,鄭南榕當時心中有一套如何突破國民黨戒嚴體制的藍圖,他是有計畫一步一步實現為台
灣人民爭取言論自由的目標。由上述鄭南榕的文章看來,加上他一口氣申請十幾張證照「等
著」讓國民黨來查封,當時的他,的確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第二,呼籲黨外人士組黨。在那個政治肅殺的年代,任何人組黨,或者,更正確的說法是,
任何人想組一個對抗國民黨威權體制的政黨,就必須冒著被蔣經國殺頭的危險。可是鄭南榕
在《自由時代》不只一次大聲疾呼:快快組黨,他自己也實際投入行動。這樣的文章在
1986年民進黨組黨前有很多。1985年5月27日,鄭南榕在「豈容千呼萬喚不組黨」的文章
是這樣說的:「本人認為黨外不是沒有能力組黨,也不是沒有群眾可以組黨。黨外不能組黨
的原因只有一個:不敢組黨,怕國民黨動手抓人。」(註7)
同年7月1日,他又寫到:「立即組黨!毫無猶豫地組黨!先找到二百名不怕死的人當發起人,
我也願為那二百志士之一。國民黨抓去一個,就補齊一個;抓去十個,就補足十個;二百個
通通抓走,重新再找二百個。什麼叫做民主的鬥士,這樣就是!」(註8)沒有人可以否認他
當時的豪氣。事實上,他也真如文章所言,找了一些人;而且不只找到二百個,他還找了四百
個。幾百個黨員對現在的自由社會而言實屬家常便飯,然而在當年,參加的人也許都必須先為
活著的妻子、丈夫留下遺書。
後來的歷史證明,黨外的「鷹派」獲勝了。1986年,台灣戰後第一個本土政黨「民主進步黨」
在風聲鶴唳中誕生。鄭南榕無法目睹這一刻,因為1986年6月2日到1987年1月24日,他因
案入監服刑。不難想像,當時在監獄裡面,當他知道這個消息時心中的欣慰。也許更令他欣慰
的是,十四年後,這個政黨的總統候選人陳水扁當選總統,四年後,又連任一次。不過,這兩
次勝選鄭南榕早就看不到了,更不用說2008年民進黨狼狽地輸了兩百多萬票。
1986年11月17日(當時民進黨剛開第一次全國黨員代表大會)出刊的《開拓時代》週刊有一
篇社論是這樣寫的:「台灣人民既然已有了自己的黨,有機會重新認識自己,肯定自己,那麼
自決是必然之道。那些殖民者心中想要染指台灣的黑暗念頭,只不過是風中的塵埃而已。」
(註9)。我不確定這篇文章是誰寫的,也許還是出自鄭南榕在獄中的文筆。不過可以確定的
是,如果鄭南榕現在還活著,也許會對那所謂如「風中塵埃」的黑暗念頭,有更深一層的體會
吧。
後來有關鄭南榕的事大家都知道了。1988年12月10日,《自由時代》第254期刊登〈台灣
共和國憲法草案〉,1989年1月21日高檢處「涉嫌叛亂」的傳票寄來,鄭南榕誓言「國民黨
抓不到我的人,只能抓到我的屍體」;1月27日鄭南榕開始自囚於雜誌社,4月7日國民黨來
抓人時,鄭南榕拿出準備好的汽油,點火自焚於總編輯辦公室。
很多人會從鄭南榕的極端個性分析他選擇自焚的原因,不過,我並不這麼想。我認為,即使
鄭南榕的個性比實際上溫和一點,他也會做同樣的事。政治上的對抗說穿了是一場賭注,當
鄭南榕說出了「國民黨抓不到我的人,只能抓到我的屍體」時,他已把當時對抗國民黨的意
志與力量,整個一肩挑起來。反對運動不能被國民黨政權瞧不起,台獨人士的抗議也不是嘴
巴說得慷慨激昂,實際行動卻充滿妥協。我說過,鄭南榕是反對運動的鷹派,他永遠不會屈
服,也沒有空間屈服。他知道一旦國民黨抓到他的人時,這個邪惡的政權會如何地誇口,所
以他必須走上那一條自焚的路。他選擇用自己的生命跟國民黨對抗,他認為,沒有任何政權
可以逮捕一個主張百分之百言論自由的人。
沒有人曾經研究過1989年的國民黨政權是怎麼看待鄭南榕的赴死誓言。二十年過去了,也許
現在應該有人「鼓起勇氣」去問一問當時的總統李登輝「民主先生」。在我看來,國民黨當時
也在跟鄭南榕進行賭注。他們腦袋裡也許打著如意算盤:鄭南榕不敢自焚,就算他真的自焚
了,台獨勢力也將少掉一員大將。對國民黨來說,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讓警察去「逮捕」
鄭南榕是一場必贏的局。
國民黨當時的賭注要在2000年政黨輪替時才看出它必敗的局,但對葉菊蘭與鄭竹梅來說,
她們的痛苦與惡夢卻從1989年4月7日就開始了。葉菊蘭曾經表示,她希望由別人的先生去
做這件事,她話裡親情與正義的兩難拉扯令人動容。鄭南榕曾寫過一篇文章叫「即使要『江
南』我,我也不怕」(註10),面對死亡,鄭南榕果然沒有怕過,而國民黨也用他們獨特的
方法把鄭南榕給「江南」了。關於死亡,鄭南榕在《自由時代》不只一次提到;最令人百感
交集的,是他在1985年5月20日為施明德的絕食所寫的那篇「我們之間又有人要死了」。
鄭南榕這麼說:
假使我是施明德,以這一條性命,我不會賣給那些毫不在乎的政權和人民。我要拿這最終的
祭品,獻給黨外的「同志」。我要絕食以邀請黨外同志立刻站出來組黨,我要絕食到他們組
黨為止。黨外同志如果是民主的鬥士,那麼今天就組黨吧。如果連黨外同志也能眼睜睜地看
著我餓死而不肯組黨,那麼就讓大家把台灣的前途和我一起埋葬。
施明德沒有死,黨外也真的組黨了。1985年的四年過後,「我們之間」死的人換成他自己。
他當年最喜歡唱的台語歌「舞女」已經不再流行,至於舞女的願望「做自己的主人」這六個
字,台灣人在民進黨執政八年之後還在追求;甚至,2008年民進黨22周年黨慶時,還被寫
在黨主席蔡英文的演講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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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李敖
我常在想,如果鄭南榕現在還活著,他跟李敖的關係會不會決裂?一個是堅定的獨派,一個
是堅定的統派;在國家認同紛亂的今天,堅持百分之百言論自由者如鄭南榕,還能跟李敖出
現在同一份刊物,或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共同打拚嗎?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讓我們先來瞭解,二十年前李敖跟鄭南榕為什麼會一起出現。原因很
簡單,如李敖引用林正杰所言:「黨外新生代在利用李敖做『超級打手』......黨外新生代所
辦刊物,與李敖會師之後,聯手打擊魔鬼修理傳統,制裁惡勢力」(註11)。兩蔣時代,
勇於向威權體制對抗的文人,李敖說他第二,沒人敢自居第一。鄭南榕要辦雜誌,當然要找
李敖助陣。有了李敖這支筆、這個響叮噹的名聲,黨外雜誌彷彿有聖人加持,言論的正當性
與爆炸性(甚至銷售量)加倍不少。這點可從上述《自由時代》創刊時,就以李敖做封面為
證。對於這段歷史,鄭南榕本人是這麼說的:「去年(1984)3月,我開始籌辦自由時代
系列週刊,鄧維楨和另一位不願透露姓名只肯出錢的朋友,建議我一定要請李敖來掛名,才
能建立雜誌的知名度。」(註12)
李敖當然知道這些偏台獨的黨外人士心裡在想什麼,不過他總是義不容辭,不收稿費,拔刀
相助。對於這個問題,李敖從不隱瞞他的真正動機。在《民主天地》第七期,李敖如是說:
「我寫文章『我為什麼支持王八蛋』目的就是要打龜兒子。可是我知道,王八蛋目前的力量
打不倒龜兒子,只是盡量維持平衡而已。」(註13)換句話說,李敖支持鄭南榕這些黨外
「王八蛋」的原因,是想打倒「龜兒子」國民黨;用毛澤東的話來說,就是搞一個對抗國民
黨的「統一戰線」。
那麼,鄭南榕又是怎麼看待李敖這個「大統派」呢?鄭南榕當然知道李敖的國家認同立場跟
他南轅北轍,不過,他並不在意;或者更精確地說,在當時,他不認為這是一個問題。當然,
鄭南榕私下是否有著跟李敖一樣的「王八蛋與龜兒子」理論,我們不得而知。不過,以鄭南
榕在1985年2月13日寫的這一段話來看,他對李敖是充滿了敬意:
1981年3月我寫〈李敖,不要走!〉一文說:「這個世代,有財的人想離開台灣,有才如李
敖之流也想離開台灣,真是時代大悲劇。財、才不缺的李敖先生,應該挺身出來,以心作則,
阻擋這種悲劇的潮流。」李先生的答覆是:「……當中國自由的時候我才肯走。」我就這樣
宣示吧!「……我跟李先生是同派的,當台灣自由的時候我才肯走。」
鄭南榕並沒有如他所言,等到「台灣自由了」才肯離開台灣去國外走走。1989年他自己先
走一步,因為他先走一步,台灣往後才有今日的自由。有關這一點,前面已經討論過了,不
再重複。我要把重點拉回來談他跟李敖的關係。
從上述引文可知,李敖對鄭南榕來說是一個可供借鏡的指標性人物,他並不在意李敖是中國
統一論者。這一點很重要。今天每個人都知道,鄭南榕是個不折不扣的台獨運動者,捍衛台
灣獨立的言論自由,不過很少人提到他的言論自由跟「統派」之間的關係。從當年鄭南榕與
李敖交往的文字來看,前者並沒有否定後者存在的正當性與價值。換句話說,鄭南榕所捍衛
的正如他自己所言,是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包含主張統一的言論自由。當然,有一點必須
澄清,時間若拉回1980年代,絕大多數住在台灣的人都或多或少「支持」統一;在這一點
上,李敖所主張的國家定位是相對的安全,既不偉大,也非「異類」。
話說回來,鄭南榕與李敖的「統一戰線」從什麼時候「解散」呢?1985年4月,李敖五十
大壽前夕,《自由時代》與李敖有一場對談。對談過程中,有人問李敖:「為什麼要辭總
監?是不是對鄭南榕有不滿意」?李敖這樣回答:「一個小團體裡有不愉快是很正常的事。
沒有才怪呢,應該有。共產黨的陳毅從蘇聯回到北京,日本記者問他,中國跟蘇聯的友誼
有沒有裂縫?他說『我們友誼像雞蛋一樣沒有裂縫』沒有裂縫,可是很脆弱......辭掉總監,
是因為根本上這個週刊是你家的,怎麼我來做總監呢?」(註14)
李敖向鄭南榕「求去」,鄭南榕也沒再強留李敖擔任《自由時代》總監,即使「對雜誌的
銷路有明顯可見的威脅」。他答應讓李敖離去時,開玩笑的提出條件:「讓我盡快看到中
國思想史結集出版」(註15)。事實上,《民主天地》週刊第七期再度以李敖的畫像為封
面,找來很多人談談他們心中的李敖(包括李敖的女兒及林世煜等人),且定名為《李敖
五十大壽專輯》,在該期六十多頁的篇幅中,光是討論李敖就佔了廿九頁,可見李敖在鄭
南榕心中的份量。
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人們應該可以瞭解,李敖當年「沒有裂縫,可是很脆弱」這句話所
隱含的深意。李大師終究是李大師,當年的他看事情非常精準。1980年代反對國民黨威
權統治的統一戰線沒有裂縫,然而,一旦黨外人士衝破了台獨禁忌,形成一股可以與國民
黨抗衡的勢力時,獨派與統派二者間極端不同的政治立場,就會讓這個「友誼」變得十分
脆弱,隨時都會瓦解。
所以,我想說的是,就算1985年4月李敖不辭掉《自由時代》總監,早期黨外人士與他之
間「脆弱」的「統一戰線」在幾年後也會很快瓦解。換句話說,如果鄭南榕在1989年沒有
自焚而死,再過幾年,他就會被迫因台灣政治局勢的快速變化而與李敖分道揚鑣。毫無疑
問,鄭南榕依然會以他的方式來捍衛李敖的言論自由,只不過,這兩人在政治上已經很難
在一起了。
朱高正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他是最早加入民進黨的人士之一,當時在立法院忽而怒罵,
忽而跳上桌,衝撞體制,無人能比,號稱「台灣第一戰艦」。1990年他無法接受民進黨
逐漸清晰的台獨立場,選擇離開。
黨外勢力與早期民進黨的分分合合,所揭露的就是一部台灣統獨爭論的發展史,1990年代
之後,往昔《自由時代》鄭南榕與李敖聯袂出場的情景,已經成為陳跡。今天,人們很難
找到統派跟獨派有對話或合作的空間,藍的和綠的也幾乎水火不容。當然,我從不為無法
挽回的過去而感傷;我唯一感傷的是,那個時代過去了,而現在的國民黨依然獨大。
從鄭南榕與李敖的例子可以看出,事實上,整個民進黨的成立就是當時反對國民黨勢力的
大統一戰線,這就解釋了為何二十幾年過去了,該黨內部依然山頭林立,互不相讓。曾經,
「打倒國民黨」這五個字讓該黨的山頭「暫時」團結在一起,一旦國民黨被打倒了,種種
內部矛盾與分裂就會浮上枱面。這個時候,就需要一個強人來調節各方勢力;而不幸的是,
陳水扁就是那個被找出來的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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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陳水扁
單從《自由時代》的文章來看,鄭南榕與陳水扁二人的關係不錯。1984年當時是台北市
議員的陳水扁,擔任鄭南榕《自由時代》雜誌社的社長。也許是這個緣故,週刊常有他的
新聞。甚至《發揚週刊》第九期還刊登陳水扁為林宅血案所作的新詩〈哭咱的老母暨孩兒〉
(註16)。陳水扁的詩寫得很俗氣,文筆平平,不過,字裡行間倒是看得出他當時的真感
情。
《自由時代》與陳水扁的「未來」最有關的文章有兩篇,一篇出現在1985年2月11日。
這是一篇由陳錫福所寫的訪談稿,訪問的對象是鄧維楨,訪問的主題是當時轟動台灣社會
的「蓬萊島」案。記者問鄧維楨:「你聽到陳水扁等人判刑一年並罰款二百萬元,而陳水
扁表示不上訴的時候,你有什麼感想?」鄧維楨的回答,從今天的角度來看,精準得令人
訝異。鄧維楨這麼說:「我最初的反應是羨慕,為什麼陳水扁從政的路途是那麼平坦而且
幸運?二百萬元可以從捐款中募足,而坐一年牢就可以取得黨外政治領袖的地位,失掉律
師資格和市議員位置算得了什麼?許多從政人士都渴望的機會,陳水扁無意中獲得,真令
人羨慕......陳水扁如果不上訴而從容坐牢,犧牲律師招牌,犧牲市議員地位,很自然激起
人民的正義感。英雄形象將使得陳水扁從此自地方性的政治人物,一變而成為國際上知名
的人物;黨外政治領袖於焉誕生。」(註17)
鄧維楨說得一點也沒錯,當年「蓬萊島三君子」是在市民夾道歡呼聲中光榮入獄。當然眾
所皆知的,入獄之前,陳水扁還參選了台南縣長,吳淑珍就是在那一場選舉中,被撞成終
身殘廢。1987年2月,陳水扁服刑期滿出獄;和鄭南榕一樣,在獄中的他沒有親見民進黨
的成立。
陳水扁出獄後加入民進黨,成為「政治領袖」之一,這件事說起來與鄭南榕也有點關係。
鄭南榕出獄後,一刻也沒閒著,二二八事件四十周年就快到了,他心裡很著急,應該做點
事來喚醒台灣人的意識,於是他發起「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展開全台遊行。這個舉動
讓當時的蔣家政權嚇壞了,出動警力在台灣各地跟踪部署,深怕一個不留意,被鄭南榕他
們把活動搞大,人民知道真相,政權的正當性會被嚴重摧毀。
1987年2月28日,民進黨真的把事情搞得很大,在台北市延平北路永樂國小舉行「二二
八和平日說明會」。這是民進黨組黨後第一個二二八,現場人山人海,萬頭鑽動。陳水扁
在萬眾歡呼中出場,這就是《自由時代》跟陳水扁的「未來」最有關係的第二篇文章。文
章是這樣寫的:
十點左右,繼謝長廷之後,晚會出現第二個高潮,蓬萊島三君子之一的陳水扁,在萬眾的
狂呼中,做他出獄後的首度和群眾會面……台下騷動停止之後,阿扁以他一貫有力的口吻,
向大家保證:「我阿扁不會讓大家失望,因為越關越勇」……最後陳水扁喊出「紀念二二八,
加入民進黨」的口號,打破了他出獄近一個月以來的觀望態度,在三萬群眾見證之下,
高舉右手宣誓加入民進黨。(註18)
就這樣,陳水扁加入了民進黨。接下來的事,全台灣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了。1994年,他
在新潮流的支持下擊敗被看好的謝長廷,出馬競選台北市長;1998年,尋求連任失敗;
2000年,代表民進黨參選總統,擊敗連戰與宋楚瑜;2004年,在三一九槍擊案的風暴
下,有驚無險再度擊敗連戰當選連任。2008年3月22日,民進黨慘敗,下台一鞠躬,政
黨再度輪替。同年底,他因涉嫌洗錢與貪污,被檢察官起訴,目前羈押在土城看守所。
沒有人可以否認阿扁為民進黨所做的一切努力,在他的領導下,民進黨爬上前所未有的高
峰。不過,也沒有人可以否認,他在八年任內的所作所為,他個人及家族驚人的財富與不
當的理財方式,帶給民進黨多大的傷害。
每個人都是善惡二元對立的混合體,只不過,有些人在某個特殊的歷史時刻,尤其在特殊
的權力位置,他必然只能是善的,否則他的惡將會造成歷史發展上嚴重的挫敗。阿扁就是
這些人之一。儘管在法律三審定讞之前,每個人都是無罪的,不過,那只是他個人的法律
問題。整個民進黨的政治與道德,都因為他而被人民判了重刑。這個以台灣獨立作為理想
的政黨是否能爬得起來,還是一個未知數;連帶地,鄭南榕的夢想,一個小國好民的新國
家,「做自己的主人」,是否能夠達成,也是未定之數。
如果鄭南榕還活著,他會怎麼看待今日的陳水扁呢?我認為,鄭南榕與陳水扁的關係在
2000年阿扁就職典禮上必然會產生極大的裂縫,因為,鄭南榕很有可能不會理解,更遑
論諒解,陳水扁所提出的「四不一沒有」政策。作為一個「鷹派」,鄭南榕絕對不會同意
國統會這玩意竟然能在民進黨執政後繼續存在。至於陳水扁及家人的理財方式,鄭南榕可
能也會很有意見,甚至痛心疾首。1989年,「榮星案」爆發時,媒體指出有民進黨籍的
台北市議員涉案。鄭南榕為了這件事寫了一篇〈不要讓民進黨的形象賠在投機份子手中的
警訊〉。鄭南榕當時的說法現在讀起來有種很濃很濃的「似曾相識」感覺,他是這樣寫的:
即使我們多麼不願意見到這種情形出現,但它還是赤裸裸發生了。每天都有關於「榮星
案」的最新報導,但每一則消息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民進黨的市議員涉案其中……可想
而知,這種醜聞對民進黨造成何等強烈的殺傷力......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而這鍋粥
則在煎熬之中……誠然,民進黨組成分子複雜,政治理念也頗有歧異……如果該黨繼續不分
青紅皂白讓投機分子混下去,那麼該黨最後必然減低理想色彩,遲早會被支持他的人民生
厭。如今距大選未滿一年,民進黨卻已腹背受敵。我們為年底的選戰感到憂慮,我們也希
望民進黨能勇於揭破瘡疤,療傷止痛,化危機為轉機,則「榮星案」未嘗不可塞翁失
馬(註19)。
上述這段鄭南榕死的那一年所說的話,如果把「榮星案」改成「扁案」,字字句句就會像
針一樣刺在每個民進黨支持者的心上。不管再怎麼不願意,它終究是發生了。
二十年了,如果鄭南榕二十年前講的話,到今天依然有如暮鼓晨鐘,依然令人心碎,那就
表示民進黨根本還停留在他那個年代。不要忘了,周伯倫曾擔任過《自由時代》的總經理,
就像陳水扁曾擔任過它的社長一樣。鄭南榕的道德標準是一致的,不管是誰違背他的標準,
他的批判絕對不會留情。他的標準,說穿了,就是民主的標準,就是台獨的標準,就是一
個宣稱要推動台灣新國家運動的政黨所應具備最起碼之標準。在這個意義下,鄭南榕是幸
運的,至少他不用在二十年後看到同樣的政黨經歷同樣的傷痛。不過,換個角度來看,鄭
南榕又是何其不幸,他用生命換來的自由與民主,今天宛若一場夢,一覺醒來又回到國民
黨的一黨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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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結語
讓我們回到謝長廷在這篇文章開頭所說的話:「南榕之死是否有價值,他自己無法證明,
需要外人證明他的死有其價值,並為他的理想打拚。」經過上述頗為冗長的討論之後,這
二十年來「我們」到底證明了什麼?
我其實可以寫一些比較制式的答案,比如說,廢除刑法一百條、國會全面改選、總統直選,
政黨輪替等等,民進黨的努力替鄭南榕的死證明了其價值。不過,我想,鄭南榕在天之靈
也許不會這麼想吧。
鄭南榕、李敖、陳水扁這三人曾經一起在《自由時代》出現過,一起在那個極端不自由的
時代「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1989年以後,鄭南榕還沒看到言論自由在台灣實現
便已殉道,李敖則數十年如一日,狂妄孤獨,大中國思想沒有一天改變過。至於陳水扁,
如鄧維楨所言,「許多從政人士都渴望的機會,陳水扁無意中獲得,真令人羨慕」。鄭南
榕的死開啟一個台灣主體意識成為主流的年代,在這個年代,即使他還活著,他也勢必要
與李敖結束「統一戰線」,分道揚鑣。而陳水扁則是鄭南榕殉道的最大受益人,他在台灣
主體意識的強大推力下,當選兩任總統。不過,如果鄭南榕還活著,阿扁當選總統之日,
就是他們分道揚鑣之時。曾經一起在不自由的時代裡共同努力的伙伴,在自由年代卻像走
到了交叉路口,往不同方向各奔東西。這三個人的「自由時代」見證了過去二十年台灣的
巨變,有點諷刺,有點唏噓;對民進黨的支持者而言,則多了一份心痛與感傷。
鄭南榕的理想實現了沒有?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答案,下次到KTV唱歌時,記得點一首他最
愛唱的〈舞女〉。當你唱到「誰人能夠瞭解,做舞女的悲哀」時,如果你還是有點哽咽,
那大概就代表他的夢仍然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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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http://lindyeh.pixnet.net/blog/post/24706318
註:
1.「拘提鄭南榕不知有危險 鄧巽昇事後回想 好怕」,1989-04-08/聯合晚報/03版。
2.「自焚殃及他人受傷趙少康認應受譴責」,1989-04-09/聯合報/07版。
3.「鄭南榕失眠精神科就診 核對資料 是他沒錯 當時年僅十八 先後複診五次」,
1989-04-09/聯合報/07版。
4. 鄭南榕(1985a)「我們要『金大中規格』:從康寧祥回國論黨外政治規格」,
民主天地週刊(自由時代系列總號第48號),第6期,頁1。
5. 同上。
6. 鄭南榕(1985b)「團結、奮鬥、救黨外:國民黨休想以文字獄各個擊破黨外雜誌」,
發揚週刊(自由時代系列總號第45號),第10期,頁1。
7. 鄭南榕(1985c)「豈容千呼萬喚不組黨」,民主天地週刊(自由時代系列總號
第64號),第13期,頁1。
8. 鄭南榕(1985d)「有熱血、有膽氣、就組黨;呼應施明德的絕食呼籲」,民主
天地週刊(自由時代系列總號第69號),第18期,頁1。
9. 作者不詳,「泱泱大國的自決風範」,開拓時代週刊(自由時代系列總號第146
號),第18期,頁1。
10. 鄭南榕(1985e)「即使要『江南』我我也不怕」,發揚週刊(自由時代系列
總號第50號),第15期,頁1。
11. 李敖(1985a)「給林正杰先生的公開信」,民主天地週刊(自由時代系列總號
第57號),第6期,頁35。
12. 鄭南榕(1985f)「歡送政論家歡迎思想家:李敖辭卸本刊總監感言」,民主
天地週刊(自由時代系列總號第58期),第7期,頁29。
13. 李敖(1985b)「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民主天地週刊(自由時代
系列總號第58期),第7期,頁7。
14. 同上,頁13。
15. 同上,頁29。
16. 陳水扁(1985a)「哭咱的老母暨孩兒」,發揚週刊(自由時代系列總號第44號),
第9期,頁25。
17. 陳錫福(1985)「鄧維楨談『蓬萊島』奇案」,發揚週刊(自由時代列總號第
49號),頁48。
18. 自由時代週刊採訪組,「不讓人間有冤魂:二二八和平日活動全面報導」,自由
時代週刊,第162期,頁8。
19. 鄭南榕(1989) 「不要讓民進黨的形象賠在投機份子手中的警訊」,
見:http://nylon407.blogspot.com/1989/01/1288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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