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這麼一天,你的母親失去了一切記憶,
早上見到你時,只會禮貌地對你微笑點頭,說聲:「你好。」
她忘記了你是誰,她忘記了這路上你曾經帶給她的一切「痛苦」與「快樂」。
你無法再從她的口中探出她想要做的「下一件事情」,
更無法詢問任何那些她「曾經想說」卻被你斷然拒絕聆聽的「無聊過去」。
你此刻哭著緊擁著她。
你說有些事情你終於明白了。
你願意不繼任何代價,帶她回去對岸─那間她曾經有過歡笑的土厝、庭院。
你或許不知道,此刻,所謂的文明巨輪早已輾過了這些零碎瓦礫,
為了長江三峽大壩的建立,
她兒時玩伴與長輩的墓碑早已沉沒於水底,上面佈滿了青苔。
苔根深植了每一吋裂隙,牽引著你無助與脆弱的腦門。
你繼續抱著她,在那只小病床旁。
而她依然微笑著對你說:「你好」。
她粗糙短小的手指輕撫過你的淚痕。
「你好。請問,你為什麼要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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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怎麼寫,都不能給他們萬分之一的溫情與正義。
─ 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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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錄自本書序章─行道樹,寫給飛力普)
我開始思索:歷史走到了二零零九年,對一個出生在一九八九年的人,一個雖然和我關係密切
但是對於我的身世非常陌生,對於我身世後面那個複雜的歷史網絡非常模糊的人,一個生命經
驗才剛剛要開始、那麼青春那麼無邪的人,我要怎麼對他敘述一個時代呢?那個記憶裡,有那
麼多的痛苦、那麼多的悖論,痛苦和痛苦糾纏,悖論和悖論抵觸,我又如何找到一條前後連貫
的線索,我該從哪裡開始?
更讓我為難的是,當我思索如何跟你「講故事」的時候,我發現,我自己,以及我的同代人,
對那個「歷史網絡」其實知道得那麼支離破碎,而當我想回身對親身走過那個時代的人去叩門
發問的時候,門,已經無聲無息永遠地關上了。
所以說,我其實是沒有能力去對你敘述的,只是既然承擔了對你敘述的我稱之為「愛的責任」,
我就邊做功課邊交「報告」;夜裡獨對史料時,山風徐徐穿過長廊、吹進室內,我感覺一種莫
名的湧動;千軍萬馬繼續奔騰、受傷的魂魄殷殷期盼,所有溫柔無助的心靈仍舊懸空在尋尋覓
覓......
我能夠敘說的,是多麼的微小啊,再怎麼努力也只能給你半截潑墨山水,不是全幅寫真。但是
從濃墨淡染和放手凌空之間,聰慧如你,或許能夠感覺到一點點那個時代的蒙住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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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曾經意氣風發、年華正茂;
有的人被國家感動、被理想激勵,
有的人被貧窮所迫、被境遇所壓,
他們被帶往戰場,凍餒於荒野,曝屍於溝壑。
時代的鐵輪,輾過他們的身軀。
那烽火倖存的,一生動盪,萬里飄零。
也正因為,他們那一代承受了,
戰爭的重壓,忍下了離亂的內傷;
正因為,他們在跌倒流血的地方,重新低頭播種,
我們這一代,得以在和平中,天真而開闊地長大。
如果,有人說,他們是戰爭的「失敗者」,
那麼,所有被時代踐踏、汙辱、傷害的人都是。
正是他們,以「失敗」教導了我們,
什麼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價值。
請凝視我的眼睛,誠實地告訴我:
戰爭,有「勝利者」嗎?
我,以身為「失敗者」的下一代為榮。
─ 節錄自 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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