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淑雯
許多住在「上城」的台北人,其實來自「鄉下」……
台灣經濟起飛的十五年,1965到1979,對Vk來說,就是辛苦開車的十五年。他是一個
計程車司機,今年六十五歲了,還沒退休。四十三年的司機生涯,為他換來痔瘡、胃疾、
十二指腸潰瘍,去年夏季苦熱異常,添了一身的皮膚病,冬天過去了,新的春天來了又走,
皮膚依舊病著。
但是他堅苦卓絕,不抱怨。命很硬。背也硬。就連睡覺也硬生生的,不睡彈簧床只睡木板。
只是最近,好像,怎麼睡都覺得骨頭發疼,試試軟床才發現,原來這種床這麼舒服。究竟
是骨頭發痠人發老,才愛睡軟床?還是該感嘆自己到老才懂得享受?反正都是遺憾,都是
「太晚」。他花了十年才放棄橡皮管,改用蓮蓬頭洗澡。他從來沒有信用卡。
去國泰醫院看病,跟候診的老人聊天,「阿婆妳幾歲呀?住哪裡?做什麼的?幾個小孩?
跟兒子住嗎?收入怎麼樣?」彷彿身在舊社會的廟口,不在數位化的醫院,擦擦萬金油就
能治病。又像擺攤的菜販,不把城市人的戒心看在眼裡,就連一根手指的身世,也要問個
明白。
Vk至今仍保有這種不合時宜的,鄉下人的好奇心。去植物園看人餵松鼠,看不慣女學生捏
著指尖一撕一撕慢慢餵,「唉喲,幹嘛那麼小氣。」一把搶下女孩手中的麵包,卸下一大
塊,拳擊般送出去,嚇跑了松鼠。女孩望著眼前這個,比松鼠更奇異的陌生人,止不住驚
訝,並且生動地記起了,「古怪」這兩個字。
Vk好歹是個台北人,偶爾也要面向那浮華的、時代的表相。101開幕,他繞著裙樓走一圈,
拍張照片做紀念。抬頭仰視,讚嘆風真大呀。追著排隊的人群,蓄意而快樂地失控,擠進
門,目不轉睛東看西看,上上廁所,摸摸垃圾桶,聽公共電話裡的嘟嘟聲。樓面標示全是
外國字,看不懂,多走幾步就逛進工地裡了。
回到二樓的精品走廊,在沙發上坐一坐,跟幾個阿公阿媽聊天:
哪裡來的?
嘉義來的。
怎麼來的?
清晨五點坐遊覽車來的。
今晚住哪?
等一下就回去囉。
老先生彎著一雙農民的小腿,扭開爬滿鏽斑的水壺,咕嚕咕嚕喝兩口。老太太屈著一雙
過勞的手指,自塑膠袋裡扯下半截雞翅,啃一啃。記者逮到心儀的畫面,將「嘉義老人
團」與「Cartier鑽錶櫥窗」一同納入景框,操演「對比」的技法。於是Vk上了報紙,
以「鄉下老人」的身分。
Vk在台北住了五十年,老早超過鄉下人的履歷。但這座城市──以記者一類的「文化寄生
階級」為代表──似乎並不懂他,時而頑固地操作城鄉二分法,輕易便忽略了,許多住在
「上城」的台北人,其實來自「鄉下」。
來源:http://mag.udn.com/mag/reading/storypage.jsp?f_ART_ID=1935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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