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力敏（第31屆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佳作）
拍貼，源自日本，又稱大頭貼，是種用大機台即拍即得的小照片。投一百至兩百元，拍四至十張照，
彩繪圖案特效，切裁八至三十餘塊，印出絢爛。拍貼店，從九O年代後期，在年輕人流連的鬧區，張
燈結綵出繽紛千彩迷你世界。
拍貼店是日本在台灣悄悄攻占的迷你殖民地。機器唱日語，字幕寫日文，綠女紅男全沾上濃濃東洋味。
東洋味外，青春也是拍貼店統治者，統治著情侶朋友同學，師生親子祖孫在此實屬異類；異類來訪其
實無妨，拍貼專擅回春，拍貼機棺材直立，人人到此重生，重生久違青春。
歡迎踏入拍貼店，踏入萬花筒碎片世界。紫靛藍綠黃橙紅色，以點絲線圓圈方曲狀，朝左右上下北西
南東肆意潑濺，隨波瀲灩，讓你暈船。你定了定神，讓千色千狀碎片湊合聚攏凝結成布簾，布簾後站
著大白箱，白箱前蹲著小桌椅，桌椅下躺著地板，地板你輕輕踩上，踩上虛幻之岸遠離時光之流，年
輕的你為青春定錨，年長的你向青春回溯。
你站在比電話亭小巧的拍貼機前，明白電話亭是為了向外連繫，拍貼機是為了向內耽溺。你先根據布
簾上眼花撩亂障人耳目的樣本，選擇機種，或被機種選擇。選定，掀開布簾如掀開時光唇瓣，踏入大
白箱，布簾翩然闔上。隔絕。隔絕粉刺，隔絕細紋，隔絕律法，隔絕道德，隔絕帳單，隔絕職銜，隔
絕父母（若你是小孩），隔絕小孩（若你是父母），隔絕寂寞與不愛，隔絕過去與未來，通通隔在簾
外那破碎支離世界，彷彿難堪不曾存在。
連臉也隔絕，唯獨不隔絕自溺慾望。唇瓣闔上，你，和伴，置身極簡淨白。現在，拍貼機是你自己的
房間，你自覺能操掌一切。你投入四枚五十元，噹，噹，噹，噹──鐘聲敲醒時光，日語呢喃螢幕綻
放，迅速出現種種拍照模式和角度和燈光和背景要你限時選擇，要你眼花撩亂手忙腳亂七葷八素，小
時鐘倒數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讓你猛起直追又直追不上，逼你在時光靜止甚或倒流前再體驗光陰
匆匆壓迫難堪，就好像逼你只靠半口氣念完一長長長串多達四十個字的長句子搞得你氣喘連連卻又大
呼過癮。「停，下，來，別，慌！」你頓悟，放棄掙扎，讓鐘歸零，每秒重新，操，之，在，你，因
為明白，選與不選，拍貼之旅，皆能繼續。倒數再快，你，去他的。
前置作業不明就裡完成，現在，是拍照時刻。臉浮上螢幕，你將螢幕當鏡，明白正衣冠只用上半面鏡，
自戀自溺才是攬鏡真諦。單純機種只有單一鏡頭，你只需定點弄姿；複雜機種有兩三個鏡頭，或上或
下，一不小心幽闃鼻孔或寒傖頭皮便會入鏡，時光凝凍於尷尬一瞬。有些機種有椅子或支架，你可以
坐出董事長的霸氣，莎朗史東的媚態，或吊出大猩猩的霸氣，金絲猴的媚態，甚至頭下腳上倒掛，顛
倒看世間。你可以是人是鬼或老或少，似喜似怒宜日宜中，你正合法自溺，像張愛玲或平岡公威。偉
人即自溺者，你如是說。就算世界傾刻傾覆，你也要拍出毀滅式的極美，再入地獄。
若你和情人拍，可以四目相接四唇相印，四臂相擁四腿相纏，纏成夫妻樹，搶在愛情灰飛前留下剎那
即永恆的悲哀證明；若和朋友拍，可以四指比V恣肆喧鬧，不需永恆不留悲哀；若和曖昧對象拍，請
雙唇欲說還羞說雙臂欲拒還迎，換取答應或巴掌；眾人有時比一人熱鬧，有時比一人孤單；有時矜持，
有時狂放──封閉世界，你恣意蔓延曲解人際，測試人性。同時你的人性也遭測試。你瑟縮對方臉後，
讓大餅充塞畫面，襯托你巴掌小臉；你要比對方美，美到他嫉妒，又不讓他太醜，醜到壞了畫面──
合照，意味著角力。你也可以褪去衣物，試探布簾遮蔽程度，滿足被窺視敗德遐想。拍貼機勝過更衣
室，因為更衣室是換衣裳，拍貼機是換皮囊，不堪肉身從時空之流漂出，漂遠，你登岸西方極樂。
雖能全身入鏡，拍貼重點依舊在臉。你擠眉弄眼噘嘴嘟唇，敏感度低的螢幕殘像相疊時空交匯，你唇
他唇磨蹭吻合，他鼻你眼悱惻纏綿。你能化開黑痣，平衡大小眼，拆卸不整齒列，年輕你的衰老，美
麗你的不美麗。你像個花瓶，但是熟讀存在主義、女性主義，讓你明白當花瓶多麼痛快過癮。鏡頭由
上往下是基礎拍法，讓你眉目交疊大眼奪魂，臉龐瘦削小嘴櫻桃。一張拍完，繼續尋覓角度表情光源。
45°角側臉很好，曲線蔓延變遷，手攀上臉尋覓港灣，擠出法令紋時光遠走，撫平笑紋時光倒回，時
光且走且回且回且走，你時老時少時美時醜，霎時改換色相，變臉不過這樣。自欺，但世界就是自欺，
自欺無罪。
拍完照，出棺材，下一步，是作畫。你繞到背面，螢幕浮現照片，一旁有感應筆，觸控螢幕，用線用
圖用特效，妝扮──亦即偽裝──你臉。你太明白風景照多半寫實，人像照多半虛飾，寫真集從來是寫
偽集，就像墨畫上朱元璋過度體面，雜誌上老明星皺紋睡去。唯一不虛飾的是證件照，總替年輕人拍
出遺照。不過你立刻停止批判，畢竟你不是來求智慧，求破我執，而是求泡影，求我執。你放任自己
呆望照片完美打光完美表情，欣賞自己美目盼兮，雪肌嫩兮，省下多少脈衝光、玻尿酸、果酸換膚的
鈔票──雖然青春只活在拍貼，但一拍貼一世界啊。先自溺吧！你說。
拍貼是駢文，火星文鑄成的駢文。你在白眼、僵笑、歪嘴上打叉，提醒自己等會兒別印出這幾張，再
構思如何完美剩下佳構。你為皓齒綴上星，為眉稍掛上月，黑髮渲染金銅，臉畔灑落泡影，掩飾過大
顴骨。你用特效撐大雙眼，想讓嫌你眼小的舊愛一睹大眼深邃；你用特效弄挺鼻樑，揮別母親討厭基
因；你用卡通圖案遮瑕，揮別年齡往事，幼稚得有理，淺薄得深刻。你點珠寶讓你富有，湧雲霞讓你
夢幻，射愛心祈禱情堅。你可以拜金可以戀物，最後灑上雲霧重返清高，讓嘴角曖昧眼角朦朧如蒙娜
麗莎魅惑。你為伴侶裝扮，男的貼鬍，女的戴冠，柔焦愛恨，讓不紳士的他紳士，不明星的她明星，
不情人的你們情人。同時伴侶也裝扮著你，宣洩發財夢名流夢天才夢。相機問市，寫實末路，印象畫
派登場；拍貼機上場，進一步逼死畫技，還好人為構圖不滅。你們藉由作畫，一窺彼此的美學，彼此
的欲望。
有時你能畫到地老天荒，有時只能畫99秒。落款後，要在十或五秒內選擇印出的照片，再選擇用何種
切法切成幾份，這次你仍七葷八素手忙腳亂眼花撩亂根據人數加減乘除，若來不及，莫非定律，打叉
醜照總會遭機器選上。大功告成，佇立等待。颼一聲，拍貼印出，你搶。嘩！強光特效圖案角度加持，
你是維納斯或納西瑟斯，自溺最深淵，侯佩岑算甚麼？金城武算甚麼？雖然其他反覆複印小照片試圖
提醒，拍貼只是安迪沃荷〈瑪麗蓮雙聯畫〉，暫時存在，無法永恆。不過至少瑪麗蓮夢露是美人，沃
荷才會選她入畫；你不妨這麼安慰自己。冗長自溺後，你瞄一眼拍貼圖案，又覺自己靠後現代拼貼，
成就了拉斐爾永恆和諧。
你讓店員滾上護膜，剪開拍貼。激情稍褪，你又得面對自己原貌，打叉醜照，牆角蟲屍。你或許青春
或許滄桑，或許美麗或許平庸，但拍貼店確實不在東洋，拍貼中臉確實只活於平面，時光確實流逝。
你甚至看出拍貼中人根本不是自己。還好拍貼店附近總是熱鬧，你打算啟程，尋下一個催眠場所；尋
不到也無妨，畢竟少了現實，自溺也失去價值，就如少了醜相，美貌也失去價值。
出店外，冷風颳。隨著數位相機和攝影手機興起，拍貼店不能自溺於景氣之外，而漸感蕭條。或許再
過幾年，拍貼店會從街上消失，但是，你清楚明白，讓人自戀自慰自溺自陷的角落，永遠不會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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