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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我只是要為那些不能說話的人說話而已

文/管仁健
 

  「在這個島上,曾經發生過很多事,但是很多人不敢、不願、不忍、不屑關心這些偉大
領袖不會希望我們知道的事,所以這些事從來不曾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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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獲得「第六屆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首獎的作品《你不知道的台灣》,應主辦單
位規定,在七十字內所做的自我介紹。這本書是部落格裡的第一單元,也就是最受網友歡迎
的《戒嚴時代的國軍故事》,高達四百多萬的點閱數,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會
有你現在看到的這本書,背後當然也有許多故事。
 

  從出生到現在的將近半世紀裡,除了當兵那兩年以外,我一直都住在台北近郊的北投。
在那還是男女分班,甚至在我們這一屆之前,北投這裡還實行男女分校的國中時代,我班上
有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自己就是校內很多女生暗戀的對象,但他卻也有個秘密,就是他
也暗戀一個來自政戰學校旁眷村的女孩。

  老實說這個女孩真的是才貌雙全,日後先是北一女樂隊隊長,後來又是台大校花;在那
兩蔣還禁止舉辦選美的年代,她已是雜誌封面上的十大校園美女榜首。但問題是我班上這男
生也很優秀,文筆更絕對在我之上;不但郎才女又貌,而且郎貌女也才,他喜歡這個眷村女
孩,根本就是天作之合,應該由他自己寫信給她才對啊?可是我這同學卻不敢,堅持拜託我
要替他代筆,我好奇地問他原因,他竟說:「我覺得你一定比較懂眷村女生。」

  唉!我當時聽了實在是又好氣又好笑。因為在一九七六年時,很多人都跟我那優秀的本
省同學一樣,會有這樣的誤覺,以為外省人的第二代一定就住在眷村,對軍中事務也就一定
更了解。然而他們卻有所不知,皇恩雖浩蕩,竹籬笆外仍有更多像我這樣罪孽深重卻不自殞
滅的「化外之民」;面對本省同學如此「器重」,我這「外省賤民」還真是有口難言。可惜
那時才十三歲,要解釋這麼複雜的歷史背景與社會現象,非我能力所能及,只好幫他草擬了
一封「仰慕信」交差了事。

  我讀專四下學期(一九八二年)時,台灣爆發了治安史上首次持槍搶銀行的土銀搶案,
兩個山東老兵李師科與王迎先,一個被移送軍法迅速槍決,一個不堪警察刑求而自盡。破案
後在報紙滿版、電視滿檔、小警察滿面堆笑、大官們自吹自擂、到處燃放鞭炮、全國一片叫
好聲中,李敖老師卻獨持異議,寫了一篇<為老兵李師科喊話>,把老蔣在大陸是如何殘酷
的拉伕,到台灣後又怎樣無情的「放生」,這篇文章簡直就是現代版的杜甫<三吏三別>,
真實生動的讓人震撼。

  尤其李敖老師在文中提到:「老兵攤出他的儲蓄(一捆捆鈔票)在數,數完一捆,朝床
上一丟,說:『這捆可買條大腿!』又數一捆,又一丟,說:『這捆可買只胳臂!』有朝一
日,整個的老婆,就在這樣分解結合中湊成了。在他數錢的時候,面露得意之色;在旁圍觀
的老兵們,面露羡慕之色,那種對比的神情,我至今感到心寒。」這些對白後來好像也被電
影《老莫的第二個春天》引用過,李敖老師不只是為李師科向政府喊話,也是在為所有的老
兵向政府喊話。難怪多年後我在訪談自謀生活的單身老兵時,還有個當年只拿一雙布鞋、一
套軍服與台幣一百三十元就退伍的老兵,戲謔的告訴我:「兩蔣讓我們來台灣,兩李(李師
科與李敖)讓我們月領一萬三。」

  坦白說李敖老師年輕時,在《文星雜誌》裡所寫的文章太深,很多我是「有看沒有懂」;
晚年時為了主持電視節目與從政,他寫的文章似乎又太淺,很多我都是「有懂沒有看」。但
老師在中年時所寫的這篇<為老兵李師科喊話>,還有在他退役二十七年後才寫的<國民黨
與營妓>,都讓我至今讀到依然動容。例如他說:

  「一個小妓女拉我衣服說:『排長啊!買張票。』我也不是故作清高,我說:『排長壞
掉了。』我就指著我下面,我說:『壞掉了,不能搞。』她說:『我給你看樣東西。』她把
裙子一撩,大腿上一條一條都被打得那個紫的痕跡,紫的傷。她說:『排長請買張票,不然
他們會打我。』我一看這樣子,我說:『好,我買張票給你。』她說:『你要進來一下,你
不搞我沒關係,可是你要進來坐一下,不然的話他們會說,怎麼排長沒搞就走了?你把排長
給得罪了。』還要拉我進去坐一下,坐一下以後我才出來。

  人被打成這樣子因為每天接的客人不夠。要接多少客人呢?要比賽,我接三十個人,我
接四十個人,我接五十個人。接五十個人放鞭炮慶祝了。請大家想想,一個女孩子一天接五
十個人是什麼感覺?那種黑暗是你想像不到的。」

  雖然我從小就聽過山東流亡學生在澎湖被軍方強徵入伍的歷史,也聽過山東名將李玉堂
因白色恐怖而失蹤的傳聞;但與李敖老師筆下的這些山東老兵及可憐的小軍妓相比,那些
「上流社會」的陳年往事,根本不足以稱為「你不知道的國軍故事」。所以當李敖老師在東
吳歷史系開課的那一年,雖然我是中文系轉學生,不能選修他的課,還是很認真的去旁聽,
盼望能聽到一點「我不知道的國軍故事」。

  其實我心裡很明白,在台灣任何一個眷村長大的孩子,或是任何一個讀過軍校的職業軍
人,都有比我更多、更精采的國軍故事可以寫,我也絕對相信一定有人能寫得比我好;但我
自己在出版業多年,這些應該比我更適合寫這個題目的人,也許是不敢寫、不願寫、不忍寫、
不屑寫,總之就是很少有人願意碰觸這樣真實的題材。

  大家在報章雜誌或書裡看到的國軍,就像國片裡出現的國軍一樣。不是戒嚴時代政策片
裡軍方要求的「高大全」(高尚偉大的完人),男主角個個都要像是戴了假髮的老蔣,讓我
們去電影院裡看「莒光日」;就是解嚴後軍教片裡把部隊生活變成插科打諢的戰鬥營,現在
最新的電視軍教偶像劇裡還要加上男歡女愛,以後是否還要配合國情演變與選票考量再加上
同志戀?我不知道。反正國片裡的國軍什麼都有,獨獨少了那一味「真」。

  二O一一年六月二十五日,我得到了第六屆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的首獎,一星期內有十
幾家出版同業來邀約出書,但都被我一一婉拒。原本我在得獎受訪時仍堅持初衷,只想在網
路上與網友們分享,因為這樣才便於我隨時更正與補充。不過由於媒體朋友們的一再勸說,
他們認為書籍在保留史料上,仍有其網路難以取代的價值;而且在他們引用於論文或報導時
也比較方便,因此我才開始考慮出書。

  但是讓我決定出書的最關鍵原因,還是一位白色恐怖受難者遺屬的來函:「這半世紀以
來,我們一家人始終在陰暗角落裡哭泣;對短視貪婪的政客與嗜血媚俗的媒體來說,『轉型
正義』永遠只會在選舉口號與夢中出現。我的父親被他們殺了,已經不能說話,法律不能還
我們公道,政客也不能,媒體也不能;如果你再不能替我們說話,連我兒子都不知道他祖父
的故事了,請你一定要為那些不能說話的人說話。」

  在這些朋友與受難者家屬的勸說下,我經過多次禱告後,才決定將部落格裡的第一單元
<國軍故事>付印發行。出書的目的也很單純,我只是要為那些不能說話的人說話而已。對
於之前熱情邀約的各位出版業先進,我要在此致歉。我在文經社工作已經十五年了,這裡就
是我的家,如果要出版,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在這裡出版,只能再次感謝大家的厚愛了。

  我已經快五十歲了,電腦對我來說只是一台打字機,網站也只是我的稿紙。我記錄我們
自己的歷史,就像「國王的新衣」中那個孩子,只是童言無忌地說出真相而已。不信青春喚
不回,不容青史盡成灰。活過那段荒謬的時代,我們的青春是無法喚回了;但青史是否成灰,
也許才是真正考驗這本書的標準吧?

 

 

 

 

來源:http://mypaper.pchome.com.tw/kuan0416/post/132242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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