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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  

盛浩偉將看牙經驗,與家暴主題連結,作品獲第35屆時報文學獎。
 

【政大大學報記者周冠伶台北報導】

「對我而言,生命故事是寫作的素材,但絕對不是為了寫而寫。」台灣大學台灣文學所學生
盛浩偉的作品《沒有疼痛》獲得第35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利用這篇文章描寫暴力的主
題,盛浩偉在得獎感言暗中諷刺旺中集團,以表達新聞自由被剝奪的憤怒。
                

盛浩偉表示,投稿其實是一時衝動,他想用自己的故事換取一次在《中國時報》發言的機會。
由於時報文學獎徵稿時正好在進行反旺中的抗議遊行,他說:「我和朋友覺得與其拒絕中時
的徵稿,不如利用徵稿機會拿它的獎金、搏它的版面,攻擊它的老闆。」

盛浩偉在得獎作品《沒有疼痛》中描述蛀牙、抽神經的過程,與父親家暴的情節相互呼應,
詮釋難以抹滅的疼痛和記憶。他表示,原本只是想單純的描寫看牙醫的經驗,後來才加入家
庭故事作連結。他說:「家庭關係是我的寫作題材之一,但不是全部,也不是決定性的因
素。」

盛浩偉高中時加入「建中青年社」,開始建立寫作的習慣。他認為,散文能讓讀者直接看穿
作家內心世界,加入青年社後學會獨立思考,他說:「作家需要將個人特質發揮在作品中,
於是我開始用散文紀錄生活。」

盛浩偉表示,未來將繼續朝寫作方面發展,也希望能繼續精進小說的寫作能力。

-- 

文/盛浩偉
 

   左上的那顆虎牙終於也抽去神經了。

 虎牙右側的那顆側門牙,還有虎牙左側的那顆小臼齒,早就因為蛀牙嚴重而根管治療。
之後我的虎牙便孤伶伶地,被左右兩顆虛有其表的空牙包夾好長一段時間,顯得無助。

 我並非不注重口腔衛生,可是即便早中晚飯後皆刷牙,還不忘加上牙線漱口水,卻怎麼
也無法阻止蛀牙。我曾問醫生,是不是那些辛苦清潔的努力都是徒勞?醫生告訴我別灰心
要持之以恆,現在這些蛀牙過去都曾經治療過,只是殘存的細菌躲在補牙材料底下繼續深
掘,抵達神經。

 這實在好令人沮喪,彷彿什麼都已經注定了:我僅有一次機會,而事情一旦發生,便再
也無法彌補。某段時間,我曾經很努力回想事情的原點,彷彿找到了原點就能夠改變或挽
回些什麼。直到幾年前為了搬家,整理抽屜,才無意間翻出了一張攝於美國,以大峽谷為
背景的相片。前景是父親和媽媽,他們擁著我對我笑,而我也對著鏡頭露出那一口乳牙,
開心地看著前方笑。

 那是我三四歲的時候,父親為了攻讀學位負笈美國。一年後,媽媽才帶著我前往。彼時
尚不懂陌生和鄉愁的意義,甚至沒有意識到語言的差異,自然而然便融入當地的幼稚園和
那裡的環境,和附近的孩子開心相處,毫無隔閡。偶爾父親開車載我們到各處遊玩,沿途
歡笑,沐浴異國的陽光,天際線總是那樣遼闊明朗。這張相片便是那段時間裡照的。

 記得萬聖節前夕,我不斷要求媽媽替我買電視廣告上的新玩具,好讓我在隔天社區聚會
上能向其他小孩炫耀。但因為吵鬧,惹惱當時正為論文煩躁的父親,被他拳打腳踢加上皮
帶毒打了一頓。後來我才知道,在美國,父母打兒女很容易惹麻煩上身。只記得那晚睡前,
冷靜下來的父親和媽媽走到床邊,他對滿身瘀青的我說,明天聚會若有人問起身上傷痕,
要說那是不小心從樓梯跌下來造成的。一旁媽媽的表情尷尬而複雜,我還未能理解,只好
乖乖點頭,以免又遭毒打。然而隔天,那些長輩聽了我摔下樓梯的不幸故事,反倒給了更
多糖果,比其他小孩得到的還多。手上的南瓜桶裝得滿滿的,像我那飽漲的虛榮心,更掩
蓋了說謊帶來的小小罪惡感。

 我毫無節制地迅速掃光所有糖果,但幾天後的深夜,嘴裡的牙便紛紛使我記起挨打的痛
楚,那些未消的瘀青也開始發熱腫脹。媽媽打了好多通電話,又深夜開車跑了三四家急診,
才找到設有牙科的醫院。

 這便是初次蛀牙,也是初次看牙的記憶了。

 ●

 我在美國只待了一年多。父親攻讀學位失敗後我們便返回台灣,但從此,我彷彿注定與
蛀牙脫離不了關係,即便那時只是乳牙,幾年後就開始漸次掉落,但在換牙的時間差裡,
嘴裡充滿一些快要掉的舊牙,一些蛀得更深的牙,一些才剛冒出頭的新牙,青黃不接,慘
痛頻仍。看牙的記憶攪和如紊亂的毛絮,分不清前後,只記得一再躺上那冷冰冰的座椅,
看眼前那團炫目的光,聽耳邊那刺耳的聲響,重複張口,漱口,張口,閉口,如此,疼痛
才暫時縮回它強勁的觸手。

 令我感到訝異不解的是,我的乳牙和恆牙竟宛若親子,也會遺傳基因,在美國時蛀的那
幾顆牙,即使換成了恆牙,依舊在不久後開始敏感,發疼,齒齲。彷彿那堅硬琺瑯底下的
柔軟神經也有記憶,會一再地憶起美國那晚的疼痛,然後一再地將之重演。

 總是在夜晚,總是一樣痛得令人想流淚。

 回台灣沒多久,夜夜我總在半夢半醒間聽見隔壁房間的聲音,男人的叫罵,一些撞擊,
一些泣咽。我閉上雙眼,美國的那段記憶又重新浮現,沒有畫面,只有痛覺。我甚至曾經
懷疑那不過是幻聽是惡夢,只要醒來世界就又會回歸正常。

 一夜,那些聲音再次響起,比以往更激動,更暴烈。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跳下床,小心
翼翼開了隔壁房間的門。

 橙黃的燈光下,媽媽癱軟在床上,手臂滿是瘀傷,流著鼻血。

 我衝上前,大聲喊叫,阻止父親高高舉起的手。

 父親回過神,發現自己在瘋狂中做的事情,瞬間恍然大悟。

 下一刻,他衝了出家門,留下我,和媽媽。

 這麼多年的看牙經驗讓我明白,蛀牙是只能治療,不能痊癒的病。牙醫能做的,只有用
鑽子鑽開堅硬的琺瑯,把蝕壞的部分除去,再用別的東西弭蓋,可是那鑿開的洞,是永遠
在那裡了。蛀牙的當下,就預告了這顆牙的未來不會更好,只會更糟,就像某些事情一旦
發生,便再也無法彌補。

 我常思忖,那一切真正的始點,是我莫名鼓起勇氣開門揭露真相的當下?或是我喊出了
那不可挽回的「不要再打了」?只是不管答案為何,從父親衝出門的那刻起,就注定了他
未來再也無法踏入我和媽媽之間。

 事件後,父親不願簽下離婚協議書,百般解說是為了我成長健全著想,卻同意和媽媽維
持分居。他仍會不時打電話或試圖用其他方式再闖入我和媽媽的生活,然後無端發怒;我
們則總是沉默以對,靜靜承受所有兇惡不堪的話語。

 每次發怒到最後,他會一再責備我們離他而去,而這才又喚起我記憶裡,他那奪門而出
的恍惚身影。

 他以為努力便能挽回什麼,但世上大概總有些事並非多給一些糖果就能文飾的。我們不
是不想與他親密,是不能。

 永遠不可能了。
 

 而在那段蛀牙接連不斷,加上換牙時差的混亂時光裡,我的診療椅旁永遠是媽媽看著我,
一如在美國那個深夜裡她開著車四處尋找診所的神情,緊張,而鎮定。麻醉針是牙醫所有
器具裡最巨大嚇人的東西,每次打麻醉時,我總是害怕得閉上眼。這時媽媽會牽起我的手,
不說什麼。黑暗裡,牙齦只感到一絲疼痛,然後是腫脹,然後便失去痛覺。

 我捏著媽媽的手,不禁懷疑,暫時解除痛覺的,究竟是麻藥,還是媽媽那拼了命的神情
換來的。

 約莫是升上國中後,過去那些蛀牙、換牙的動亂平息了下來,不再此起彼落打擾我。也
大概是那個時候起,父親穩定下來,與我們確立了較為規律的相處模式:每年一次,除夕
過年會和他回奶奶家,與親戚相處客套寒暄,但氣氛和笑容同等僵硬,比陌生人面對面用
餐還要尷尬。

 就那一晚,除此之外,我們年內便不太會再相見。像是蛀牙,只要深入神經毫釐,便發
疼;而這一年一次的相處頻度便是我與媽媽所能承受的,痛楚的極限。

 幾年前搬家我翻出的那張相片,是最後一次我們三人的旅行。背景裡那道峽谷橫溝,幽
影叢聚,深不可測,彷彿是我,媽媽,和父親的寫照。

 那也是至今我所能找到,唯一僅存的三人合影。

 ●

 但我終究會習慣,終究得要習慣。習慣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事情像是沒發生過,也
很有可能我們都假裝那不曾發生。而時間像結了冰的湖,我總以為可以安全度過湖面,就
這樣向前走著,走著,沒想到某處會有薄冰,讓人再次陷落。

 不久前,智齒萌發,齲齒四起,難受得不可思議,更不巧的是在周日發作,求助無門,
只好先到藥房買了止痛藥,隔日立即預約宿舍附近的牙醫。

 陌生的診所,冷冽的陳設。填完病歷表上的資料,護士先替我照了整個口腔的X光。醫
生看著那X光片,驚呼怎麼補的牙齒那麼多,我仔細一瞧,片子上齒列間摻雜著一粒粒不
規則的白色團塊,彷彿戰場被轟炸得坑坑洞洞,慘不忍睹。

 被醫生指責的第一時間裡我不是感到羞恥,而是深深地疑惑,疑惑過去自己是如何能靠
著「習慣」度過那樣的時光。被淡忘的過往緩緩甦醒,影像在眼底清晰,聲響在耳邊響起,
我又隱約感到痛楚。痛楚。牙的,肉體的,神經的,心的……

 原來,所有痛楚都是一樣的。

 醫生說以前補過的那顆虎牙,補材底下又持續被蛀蝕,神經發炎,務須抽除。我愣了一
下,才點了點頭。

 抽去虎牙神經是我看牙經驗裡最煎熬的一次。這次我獨自躺上診療椅,牙齦、內顎各挨
了麻醉針,嘴唇和齦顎都發腫癱軟,掛在臉上毫無力氣。但神經發炎得兇,麻醉仍無法抑
止痛楚。最終醫生無奈,只好先鑽掘過去的補材,露出神經。我拿起一旁檯子上的鏡子,
透過醫生的口照鏡,雙重反射,看見鏡子上虎牙裡側冒出一顆紅點。牙內神經的真面目,
所有痛楚的根源。

 醫生拿起麻醉,針頭對準紅點,小聲叫我深呼吸,做好心理準備,便毫不遲疑地刺了下
去。霎時我疼痛得無法形容,只緊抓診療椅旁的扶手,忍住了喉頭吶喊卻忍不住全身強烈
顫抖,面前那盞燈隨之搖晃擺動,在安靜的診間裡嘎嘎作響。

 那一刻,我突然莫名想起升大學前暑假的某個早晨和父親的爭吵。

 雖然實際上是他根本忘記我是何時畢業、何時考試,但仍舊因為大學選系沒和他討論,
而在放榜隔天的清晨五點左右打電話來「教訓」我和媽媽。躺在床上滿是睡意,有些昏沉
與迷茫,我聽著話筒那端聲音裡的不悅與輕鄙越來越高漲,竟一反常態地被激怒了──這麼
多年來全無一句道歉或分毫資助,只留下一份針氈般的回憶不斷不斷刺痛著,這個人,又
到底憑什麼干預我的未來?

 我於是衝動回擊了。

 回擊,撕去了這麼多年來表面的和平,如同我初次出聲阻止他的那個當下,一說出口,
就無法回頭;一旦發生,便再也無法彌補。父親提高音量,我便用更高的音量。他質問我
怎麼不和他一樣讀理工,做些「更有出息的事」?我說,你要我學你,然後和你過一樣的
人生?

 要我,和你,過一樣的人生嗎?

 父親結巴。然後哽咽,彷彿哭了。

 他居然哭了。

 對話慌亂地結束。

 我止不住眼淚。

 媽媽也靠著我房間的門,我們三人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哭。

 茫然的早晨,微涼的風,痛楚靜止,時光凝結。

 轉眼,大學都要畢業,我不再如與他爭吵的彼時那般果決,堅定,相信自己。我更加體會
到世界的複雜,體會到有很多事不能用三言兩語說盡,體會到有一些事比疼痛還要令人難受,
也體會到無法光用糖果搪塞的事情,比我想像的多許多。

 但那已是我至今最後一次和父親說話了。

 麻藥開始作用,醫生熟練地拿起器具,螺旋的針尖伸入虎牙上的紅點,左右上下刮除神經。
經歷方才那番劇烈的抽痛,我竟感到疲憊,卻也莫名安心,遂緩緩潛入夢鄉,任憑醫生施行
治療。

 之後的幾周,醫生重複清理那顆牙的腔室,確認裡頭潔淨無菌,沒有殘留渣滓,才安心填
上補牙的樹脂。又照了X光片,診斷其他牙齒尚能維持安穩,蛀牙彷彿也於此告一段落。之
後也只能持續清潔口腔,持續抵抗。

 而我不知該喜該悲,不知該放心還是該感嘆,因為那虎牙再也,再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卻也只能這樣。

 ●

 現在,這顆抽去神經的虎牙,夾在左右兩顆同樣的空牙的中間,三顆牙靜靜地附在我的上
顎,不再哭鬧或惹事,不再無助。

 彷彿無意間找出的那張相片,前景是父親,我,和媽媽,三人和平並列。年幼的我站在中
間,瞇著眼凝視好幾年後的自己,露出那一口完好乳牙,開心笑著。

 沒有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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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中時人間副刊2012.10.08

─散文組決審記錄詳見中時電子報「人間副刊」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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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傷害仍是進行式

 這篇作品關於暴力及其後果,其傷害的不可逆反。

 但這作品篇幅短,不足以完整再現現實世界中其他各種複雜的暴力面貌。就在不久之前,
暴力已用難以覺察的形式滲入生活,慢慢侵蝕我們的耳目與習以為常的自由,譬如言論自由,
閱聽自由,新聞自由。

 我反對如此,也反對任何過於龐大而不受拘束的事物。

 或許傷害仍是進行式,但至少,在某些寶貴事物被破壞殆盡前記下這筆。(盛浩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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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意見

 動人的符號鏈接

 牙疼是一種持續的疼痛,因為持續,不知何時停止,所以更難忍受,是一種漫無邊際的痛。

 本文通過蛀牙、牙疼、診療,描寫失歡的家庭、雙親和家暴,於是牙疼、孤獨的虎牙、「左
右兩顆虛有其表的空牙」、「抽神經」、露出乳牙看著前方微笑、糖果等等,俱成為象徵符號,
而這些符號皆能有效結構出總體效果。追憶曾經的美好遂成為救贖,追憶齲齒以前,追憶和樂
時的家庭之旅,在在盼望著未來不再疼痛。

 暗示比任何平舖直敘都更有力,更有想像的空間。蛀牙與親情鏈接融洽,敘述流暢,自然,
含蓄,有效節制情感,動人心弦。(焦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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