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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人何穎怡,致 一位畢生以記者為志業的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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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 Ho  

我的爸爸(2)站在父親謹小慎微的肩膀上,我高飛

文/何穎怡的大耳朵
 

2007年12月19日,初聞爸爸罹患阿茲海默症,我在部落格寫下了這篇文章。


......我的爸爸做了五十年記者(後來約莫有十年是在聯合報系做勞資關係室主任),常跟
我們講以前跑社會新聞時候看過多少屍體啊,在法院裡面如何安排暗樁,如何與警衛相約
在廁所,取得第一手庭訊資料啊。

五年前,我就跟他說,他的一生很傳奇,退休了,應該開始寫回憶錄。

他總是說,誰要幫我出版回憶錄?誰要看我的回憶錄?我又沒有名氣。
 

我說,你女兒在做書,要出書還不簡單嗎?自己印刷出版也可以啊。

他始終不動筆。到了去年,我搬來加拿大前,還在勸他,這一次他終於跟我透露了真正的
心聲。他說,你爸爸小時候逃難,只念到國小五年級。如果我寫回憶錄,大家就會知道聯
合報用過一個只有國小學歷的人做到市政組主任,還可以改大學畢業生的稿子。這樣,報
社會很沒有面子。他不想傷害一個他曾經工作過五十年的地方。

我跟他說,自學成功就是學問,不一定要學歷才叫學問。

但是他很堅持他對老東家的責任。

一星期前,他被診斷出腦部嚴重退化,掌管記憶的海馬迴喪失了百分之三十。掌管平衡的
區塊也受創。

他最愛的攝影、游泳、打麻將、看連續劇,慢慢都要不得不放棄。

他還是每天看聯合報,一份報紙分三次看。家庭生活版常伴著他入眠。

只是他肚子裡的聯合報五十年故事,將伴隨著他的頑固愚忠,不再有人知道。……

時隔五年,我再看這篇文章,不禁淚流滿面。這一次我才真正明白了爸爸,我再也不會說
他「頑固愚忠」。我的父親是「謹小慎微」。感恩自持與愚忠,在外人眼中,難以分辨,
唯有與你打拚過一輩子的工作伙伴知道。

爸爸的故事其實是這樣。他出身富貴之家,是祖父第五個太太的小孩,從小身子弱,被送
到道觀寄養,接回家沒多久,就碰上中日戰爭,母親死於逃難途中,他跟著三太太生的姊
姊逃難,姊夫也死在途中。他輾轉來到台灣,在公家機構做工友,上司教他識字,父親憑
字典自修苦讀。他的真正學歷只有小學五年級。

六十年前,當聯合報還叫做《民族報、全民日報、經濟時報聯合報》,爸爸就已經在那裡
上班。從一個小小的駐地記者做到社會記者,司法記者,市政中心主任,以勞資關係主任
身分退休。

他閒閒沒事,會跟我們說以前的故事,說聯合報還在康定路時,辦公室多破啊,他的桌子
只有三條腿,得緊壓著牆壁才能寫稿。夏天熱到大家只穿短褲打赤膊寫稿(那時候還沒有
女記者這回事)。

他做過很長一段時間司法記者,自修苦讀六法全書,曾拿法院的判例寫司法專欄,後來集
結成兩本書出版。報社雖然有法制室,碰到重大司法糾紛,還是要來請爸爸一起參奪。也
是因為他的法律知識,從第一線記者退下來後,才會去做「勞資關係室」主任。碰到選舉,
報社還是請他核對選舉廣告,看看文字有無「毀謗」或「致使他人不當選」的危險。

我年近三十,開始自修人類學,四十歲後,開始自修世界音樂學。自信英文還可以,可以
讀原典,文章寫出來還是經常錯誤不斷,理論不通透。爸爸只有小學五年級學歷,英文一
字不識,他的自修鍛鍊過程,想必艱苦萬分。如果你的手下都是大學畢業生,一口英文呱
呱叫,你不日日自修,怎麼站在浪頭?

那時我已經嫁人,很少跟爸爸相處,不知道他做學問的方法。現在我老了,才明白這過去
五十年來的記者生涯,他一定日日兢兢業業,恐怕沒有一天不擔心是「老闆顧念舊情」,
才不拔了他的飯碗。他進報社時還是鉛字排版時代,全面電腦化後,他已經七十幾歲,根
本不用寫稿,還是每天夾著個鍵盤回家,想要在家自修學電腦打字。他跟我嘆氣:「倉頡
輸入,我部首背不起來。注音輸入,我也不會,小時沒學過ㄅㄆㄇㄈ。」

我跟他說,你現在做勞資關係室主任,又不用發稿,學不會電腦,就算了吧,何必折磨自
己。現在回頭,我才明白,報社全面電腦化,鉛版房、排版房必須裁撤,印務部必須縮編,
他是勞資關係室主任,每一波勞資協談,他都得在其中周旋,看著老同事被時代淘汰,他
怎能不心驚?他的學歷是「類文盲」,電腦時代來臨,他又變成社會學者口中所謂的「功
能性文盲」,人生轉了一圈,只要踏空一步,你就回到原點。(@功能性文盲是指你雖識
字,欠缺電腦技能,功能性上,還是形同文盲。)

其實爸爸是有「免死金牌」的。因為聯合報系創辦人王惕吾死前有交代子女:「那個何振
老,他在報社想幹到幾歲就幹到幾歲,不可以強迫他退休。」所以,不會電腦跟他保不保
得住飯碗根本無關,但是爸爸生性「謹小慎微」,從未忘記小時逃難沒飯吃的日子。

現在我老了,才看清爸爸努力要學電腦,這動力還來自王惕吾與我爸爸的相惜之情。他豈
不知我爸爸只有小學學歷呢?打天下的人豈能拘困於這種表面之事?學歷不等於學問,學
問講的是真本事。王創辦人死前一定想到當年一起跟他打天下的老人死的死,退的退,只
有我爸爸還在崗位上,他要保爸爸做到老來生活無憂為止。

老闆既然這樣,以我爸爸的個性,必定不叫老闆失了面子,必定要證明自己還是可用之人。
他退休後不肯寫回憶錄,那不是愚忠,那是他不想有人看低了他效忠了一輩子的地方,那
是他對王惕吾「不必言語」的感念。

今年回台灣看爸爸,我帶了 iPad,因為 iPad 可以手寫輸入。我說「阿爸,我跟你說,
只要有這個,你也會電腦哦。你寫你的名字,電腦就會認得你的字,你不必再學倉頡、注
音了。」

他的手在面板上遲疑又遲疑,一筆也劃不下去。我的眼淚撲地掉下來,爸爸忘記自己的名
字了,爸爸忘記怎麼寫字了。

爸爸本名何元洪,當年教他自修認字的上司給他改名「何振奮」,期許他天行健,君子以
自強不息。

現在他沒有「自強不息」的壓力了,從各種焦慮解脫。但是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就是站在
他那雙謹小慎微的肩膀上展翅高飛的。

 

來源:http://tinyurl.com/crtn2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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