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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來源:TK)

文/胡晴舫


語言不通,讓旅行變得美麗。

當置身陌生國度,語言障礙無法跨越,旅人只能與本地人靜靜相對微笑。沈默,不是敵意,卻是
衍生善意的最佳氛圍。

失語的靜謐中,羅馬尼亞的貧窮落後,會是賞心悅目的旖旎風光:斑駁失修的牆壁是一幅渾然天
成的抽象畫;每天必須步行十公里去取水的老婦成為樸實的美德化身;冬季積雪達兩公尺高,真
是有趣的北國景致;表面龜裂的柏油路上出現一頭老牛,不是交通不便,而是視覺驚喜和鄉野趣
味。

一旦說起相同語言,溝通,旅人第一手分享了本地人真正的生命情境,包括對方生活的困頓、希
望落空的不滿、金錢不足的痛苦,以及個人的政治見解。你失去冷漠的權利,無法繼續隔著距離,
塊狀解讀彼此的形象,而被迫進入所有瑣瑣碎碎的細節。於是,羅馬尼亞不再是一個什麼仍懷有
歐洲二十世紀前期風味的浪漫國家,不過是一塊窮困失調的土地,上面住著惶然不安的人們。老
舊不是風格,卻是貧困;勤儉不是美德,而是不得不為的生活方式;眼前這位看似安貧樂道的老
婦人,一開口就淚流不止,訴著共產主義帶給她的苦痛,國家經濟崩潰,子女紛紛移居國外,棄
她一人,往往被冬季大雪困於屋內數天,缺水斷電沒瓦斯。

語言的直接衝擊,要求旅人睜開眼睛。從自身的浪漫醒來。

一位旅行經驗豐富的英國旅人說,去除了階級、社會意識、金錢、性別、國籍,其實,每一個人
都是一樣的。他發現,有時候,跟語言不通的高棉人遠比他的英國同胞來得容易溝通。說相同的
語言,不見得適合作朋友;不說相同的語言,往往更快速墜入愛河。

當語言不通的時候,旅人和本地人之間的差異,可以解釋為文化性,非社會性。本地人做出與自
己觀念不符合的行為,再憤世嫉俗的旅人都願意容忍,接受對方的特異。而旅人的格格不入,旅
人的笨拙,旅人的愚鈍無感,到了異鄉人面前,也視為當然,被安靜寬厚地包容。

剝開了語言,因語言而建立的整套思想體系也隨之移開;人,不設防露出本質,純淨相對。不帶
任何社會雜質。真誠友善,且平等相待。

一旦說起相同的語言,所有層層剝去的社會機制重新復位。彼此差異不是成長背景不同,不是價
值觀不同,不是宗教信仰不同,而是階級、智識、經濟、族群等社會性的分門別類,而是對方完
全是個混蛋。旅人認出本地人的傲慢封閉,本地人嗅出旅人的膚淺幼稚。感到各自在地球上的存
在不過是一種資源浪費。如果他們生活在同一個社會,將天天擦肩而過,永遠也不會說上一句話。
因為他們所屬的社會階級不同。

一位法國朋友交了中國女友。他不說她的中文,她不說他的法語。愛情熱烈地進行。女友終於去
學了法文,住到巴黎。他與我碰面,喝咖啡時,擔憂地說,自女友開始用法文表達自己,他懷疑
她不是他當初愛上的那個人,「我們基本上不說同一種語文,我不能分辨她腦子裡的東西究竟長
得怎麼樣。」他提議說中文的我應該和他的女友見面,聊聊天。

「然後?」

「然後,告訴我,如果她是一個法國女人,我們會不會去同一間咖啡廳喝咖啡,讀同一個哲學家
的書,選擇同一類型的電影。也就是說,移開了對陌生文化的好奇,我們還會不會對彼此感到興
趣。」他不掩飾他身為知識份子的優越感。

「可是,她的文化也是構成她這個人的一部份,如果你欣賞她背後的文化,你也會喜歡這個人。
語言,不過是項工具。」

巴黎索本大學哲學系畢業的他完全不同意,「集體文化是一種學科,我如果要研讀,可以透過旅
行,經過書本。語言雖只是一種工具,卻是唯一接近個人靈魂的途徑。一個人怎麼說話,如何造
句,使用口氣,在在凸顯自身靈魂的輪廓深度。如果人生是一趟旅行,我希望她是我旅途上的伴
侶,而不只是我無意間驅車經過的一處異域風景。」他說。

「讓異域時空引發日常系統之外的感官,這不就是旅行的目的嗎?撼動於言語之外的情感深度,
這不是愛情嗎?」我說。

他微笑,「我只怕,自己將文化上的驚豔當作是愛情的徵兆。那,無非是一個無知旅人犯下的錯
誤。」





來源:http://tinyurl.com/ajqde7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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