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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來源:TK)

(旅人的眼睛—摘自《旅人》)


文/胡晴舫

當然,沒有了旅人,就沒有旅行這檔子事。

一個地方。沒有經旅人眼睛閱讀過,它只是一個地方。沒有名字,不具意義,缺乏特質。甚至不算
存在。

如同深山一棵百年森林大樹轟然倒下,沒有人聽見,那麽這棵樹算不算倒下?有人提過這個問題。

當一雙眼睛——也許是獨眼——或該說,有了旅人視線的投射,一個地方便有了名字,有了意義。
它是島嶼、河流、高原、森林、峻山,是城市、村落、塔樓、廟宇、墓園、宮殿、廢墟。

也就說,沒有了尤里西斯,拉莫斯島不會是拉莫斯,它只會是地中海諸多島嶼中一塊不痛不養的土
地。即便它沈沒了,不會有任何詩人為此悲劇詠嘆,如他們為亞特蘭大城般流淚。沒有了史班斯,
巴梨島不曾變成一個天堂島的符號;沒有了麥哲倫,海峽只能繼續孤獨下去。

前僕後繼的旅人,用他們的精神青春金錢,乃至於生命,為每一個地方定位,記錄。像一個耐心的
編輯徹夜不休地為一本未出世的手稿,修訂整理下標,親手謄過,修潤,直到稿子如一塊白玉圓潤
無瑕,裡面的思想發出光芒。

旅人的眼睛,如此重要?

一旦上路,旅人就期待「看見」。

一九九五年,越洋電話上,我採訪義大利攝影師托斯卡尼。他因為幫著名服飾品牌班尼頓發展一系
列驚怪駭俗的創意廣告而一夜之間揚名立萬。當時,他剛完成《中國之旅》主題的秋冬時尚目錄,
花了十天時間在北京大街小巷找了相貌平凡甚至古怪的中國路人當模特兒,穿上那些鮮艷的義大利
服飾,對著鏡頭裂嘴而笑。傻不隆咚的中國人,在鏡頭下,顯得貧窮、閉塞、駑鈍。二十世紀的化
外之民。

不例外,托斯卡尼的新作品又一次令國際時尚界及廣告界大為驚艷: 解放軍,沒有牙齒的老頭,髒
兮兮的中國小孩,他怎麽想得到,真是個天才。他計劃來年夏天繼續前往中東,延續這系列的拍攝
手法。

問了他些什麽問題,已經忘記。總之應該都脫不出那些年輕記者遇見「大師」會發問的幼稚問題吧。
你的創意來源是什麽?你怎麽說服那些投資者接受你的創意?你一貫的創作中心思想?你想要跟世
界溝通什麽?

他的回答也是如此在預料之中,以至於充當一期雜誌內容之後,就可以將之遺忘。不必重複。

「大師」談到文化與旅人,發了一個評語:「你們社會是一個很糟糕的地方,因為你們學西方人建
房子,仿西方人穿衣服,買西方人的商品,完全摒棄了自己的傳統。」

「你來過臺灣?」

「沒有。但是我有一個臺灣朋友,他告訴我你們的情形。我聽了就不想去。」

因崇拜大師而興奮得有點胡塗的年輕記者,忽然在這一刻鐘變得犀利起來,她問他:「您意思是,
我們不應該有科技,不應該有民主,不應該富有,我們應該就保持我們祖先那個模樣,成為您的世
界櫥窗,讓您和您的朋友可以在第一世界活得優雅,之餘,來這裡旅遊,順便拍些照片,大嘆落後
才叫文明,原始才是情調,貧窮才是美德嗎?」

「大師」的回答,應該很精彩。只是,年輕記者長老一點後,忘了。

托斯卡尼指出旅人的渴望。旅行,是為了窺視其他世界的神秘。城市與旅人之間,一種表演者與觀
眾的互動關係。

觀眾買票進場,必有所期待,他們要看見不屬於他們日常生活的事物在舞臺上發生。一樁刺激的色
情謀殺案,一段強人所難的肢體表演,一個平時路上見不到的美女,或一場過時盛大的傳統戲劇。
他們渴望,在黑暗中摒息等待。等待官能上的高潮——最好,還是連續高潮,那麽,會更值回票價。

城市或島嶼或高原或村落或海灘,必得發出超乎尋常的魅力。不然觀眾回家就會嘖嘖作聲,抱怨旅
途的無聊單調。

有人看,就得有人演。看與被看之間,是權力關系,是含有默契的協議,是一種交換行為。

只要旅人的眼睛存在,被觀看的城市就被迫矯情。惺惺作態之必要。

當旅人在自家門口倒垃圾,上大街壓馬路,去餐廳排隊喝茶吃飯,到書店買卡片和鉛筆,理所當然,
生活即文化。然,搭了飛機輪船,去到別人的城市,看見當地人在自家門口倒垃圾,上大街壓馬路,
去餐廳排隊喝茶吃飯,到書店買卡片和鉛筆;沒有樣式怪異的建築,沒有奇特的身體裝飾藝術,沒
有不近情理的規範風俗,如此,算不算真正的旅行呢?

大部分時候,旅人的需求,只消一班子馬戲團就能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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