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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導,孝賢(情書體:賈樟柯寫侯孝賢)
文/賈樟柯(中國導演,作品有《小武》、《三峽好人》、《天注定》等)
1989年9月,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獲得了當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奬,我是在
縣城郵局門前的報攤上讀到這條消息的。那一年6月,北京發生了天安門學生運動。整整一
個春夏我已經養成了每天下午騎自行車出門,到報攤上等侯新消息的習慣。北京沒有動靜,
倒是台灣傳來了新聞。
(《煮海時光:侯孝賢的光影記憶》(2014)代序)
一,悲情入心
記不清是在一冊類似《大眾電影》的雜誌上,還是在一張類似《參考消息》的報紙上,
我讀到了《悲情城市》獲奬的消息,比中國人第一次拿到金獅奬更讓我震驚的是有關這部
電影的介紹:1947年,為反抗國民黨政權的獨裁,台灣爆發了大規模武裝暴動,史稱
「二二八事件」。國民黨出動軍警鎮壓,死者將近三萬人。台灣導演侯孝賢在影片中通過
一個林姓家庭的命運,第一次描繪了台灣人民的這一反抗事件。
《悲情城市》的介紹還沒有讀完,一片殺氣已經上了我的脖頸。大陸上演的政治事件
剛剛過去,海峽對岸的台灣卻已經將「二二八事件」搬上了銀幕。很多年後,有一次和
「嘎納電影節」(坎城影展)主席雅各布聊天,他的一個觀點讓我深以為是,他說:偉大
的電影往往都有偉大的預言性。1987年台灣解嚴,1988年蔣經國逝世,1989年《悲情城
市》橫空出世。能有甚麼電影會像《悲情城市》這樣分秒不差地準確降臨到專屬於它的時
代呢?這部電影的誕生絕對出於天意,侯孝賢用「悲情」來定義他的島嶼,不知他是否知
道這個詞也概括了大陸這邊無法言說的愁緒。僅憑這個動蕩的故事和憂傷的片名,我把侯
孝賢的名字記在了心裡。
黃昏時分一個人騎自行車回家,對《悲情城市》的想像還是揮之不去。那天,在人來
車往中看遠山靜默,心沉下來時竟然有種大丈夫立在天地之間的感覺。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悲情」這個詞,這個詞陌生卻深深感染了我。就像十二歲那年的
一天晚上,父親帶回來一張報紙,上面刊登了廖承志寫給蔣經國的信,在中學當語文教師
的父親看過後連聲說文筆真好,他大聲給我們朗讀:「經國吾弟: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
遙」,從小接受革命語言訓練的我們,突然發現我黨的領導人在給國民黨反動派寫信時恢
復了舊社會語言,他們在信裡稱兄道弟,談事之前先談交情。這讓我對舊社會多了一些好
感,政治人物感慨命運悲情時用了半文半白的語言,「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遙」這樣聽
起來文縐縐的過時語言,卻句句驚心地說出了命運之苦。這語言熟悉嗎?熟悉。這語言陌
生嗎?陌生。是不是台灣島上的軍民到現在還用這樣的方式講話?
1949年,「舊社會」、「舊語言」、「舊情義」都隨國民政府從大陸退守到了台灣,
出生在「新社會」的我,此刻為甚麼會被「悲情」這樣一個陌生的詞打動?對,這是我們
深埋心底,紅色文化從來不允許命名的情緒。就像看到侯導的名字,「孝賢」二字總讓我
聯想起縣城那些衰敗院落門匾上,諸如「耕讀之家」、「溫良恭儉」的古人題字。我隱約
覺得在侯孝賢的身上,在他的電影裡一定還保留著繁體字般的魅力。
再次聽到侯孝賢的名字已經到了1990年,那一年我學著寫了幾篇小說,竟然被前輩作
家賞識,混進了山西省作協的讀書改稿班。改稿班的好處是常能聽到藝術圈的八卦傳聞,
當時沒有網絡更沒有微博,文化信息乃至流言蜚語都靠口口相傳。
有一天,來自北京的編輯沒給我們上完課就匆匆離去,說要趕到離太原120公里的太
谷縣看張藝謀拍《大紅燈籠高高掛》。出門前編輯丟下一句話:這電影是台灣人投資的,
監製侯孝賢也在。我搞不清楚監製是種甚麼工作,但聽到侯孝賢的名字心裡還是一動。原
本只在報紙上讀到的名字,現在人就在山西,離我120公里。我想問北京來的編輯能不能
向侯孝賢要一盤《悲情城市》的錄像帶,話到嘴邊卻沒有出口,就連自己都覺得這個請求
太幼稚。那是對電影還有迷信的時代,120公里的距離遠得像在另外一個星球。
1993年,我終於上了北京電影學院,離電影好像近了一些。果然有一天在一本舊學報
上偶然讀到一篇介紹侯孝賢來學院講學的文章,上面刊登了好幾張侯導的照片,這是我第
一次看到侯導的樣子,他的容貌竟然與我想像的非常相近:個子不高但目光如炬,身體裡
彷彿藴藏了巨大的能量。既有野蠻生長的活力,又有學養護身的雅緻,正是那種一代宗師
的面相。文章講到侯導將自己一套完整作品的拷貝捐贈給了北京電影學院,這讓我一下有
了盼頭。
但在看他的電影之前,我還是先跟一本有關《悲情城市》的著作提前遭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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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梅縣來的人
電影學院圖書館有一個港台圖書閱覽室,書架上擺了一些港台雜誌,可能因為這裡的
書都是繁體印刷,所以來的同學少,我就把這兒當成了自己寫劇本的地方。
有一次我注意到角落裡有一個書櫃沒有上鎖,打開後發現滿櫃子都是台版書籍,其中
大部分是台灣遠流出版社出版的電影圖書。突然一冊《悲情城市》入眼,封面上是梁朝偉
悲憤而無奈的神情,我一頁一頁地翻著,書裡的每一幅劇照都好像同時凝聚著劇情和詩意:
天光將盡時,為送兒子當兵入伍,一個龐大的家族在暮色中合影;雨中的曠野,一個出殯
的家庭,幾個穿黑西裝的男人懷抱遺像看兄弟入土;無名的火車站,一對夫妻帶著孩子在
寂寥無人的月台上等待著遠行。
這是大陸電影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筆觸:國家,政黨,家族,個人;生老病死,婚喪嫁
娶;黑暗中降生的嬰兒,細雨中入土的兄弟。濃烈的仇殺,散淡的愛情。日本人走,國民
黨來。台語,國語,日語,上海話;本省人,外省人,江湖客。
等日後終於看到電影,當這些畫面在銀幕上運動起來以後,近三個小時的《悲情城市》
讓我覺得整部電影像擺在先人畫像前的一束香火——往事如火慘烈,時光卻詩意如煙。長
鏡頭下,初來的政權還在忙著建立秩序,壓抑的民眾已經走上了街頭。槍聲是否是我們的
宿命?命運的法則高高在上,卻從來不給我們答案。
電影中最幽默的一筆是國民政府退守台灣後,市面上開始流行國語,連日本人建的醫
院也得組織大家學普通話,難為這些老大夫搖頭晃腦地念著:痛,肚子痛的痛。而最悲哀
的一筆莫過於「二二八事件」發生時,本省人在列車上找外省人尋仇,會不會講台語成了
驗明正身的方法,可電影中的梁朝偉是個啞巴。這部電影複雜而多情,悠長而克制。彷彿
銀幕上的一切都是我們刻骨銘心的前世經歷,這些記憶在我們轉世投生後已經遺忘,侯導
的電影卻讓我們回到過往。
在中國人的世界裡,只有侯孝賢能這樣準確地拍出我們的前世。
這種感覺在看過他的《戲夢人生》、《好男好女》等影片後越發得到了印證,最嘆為
觀止的是《海上花》開場長達七八分鐘的長鏡頭。一群晚清男女圍桌而坐,喝酒抽煙,猜
拳行令,攝影機在人群中微微移動,好時光便在談笑中溜走。華麗至腐朽,日常到驚心動
魄,這電影每一格畫面都恰如其分,滿足著我對晚清上海租界生活的想像。整部影片全部
內景拍攝,讓人寂寞到死。
就像那些長三書寓裡凋零的女人,日子千篇一律,內心卻四季輪迴。如果說侯孝賢能
夠通靈前世,他的另一個才能就是腳踏今生了。《風櫃來的人》完成於1983年,這電影
對我有「救命之恩」。上電影學院前,現實已經讓我有千言萬語要說,可一上學還是被我
們強大的電影文化迅速同化了。雖然還不至於滑向主旋律寫作,可生編亂造的傳奇故事還
是大量出現在了我的劇本中,好像只有超乎常態的生活才有價值變為電影,而我們自己親
身經歷的飽滿的現實,卻被我們一提起筆來就忘了。
坐在黑暗中看《風櫃來的人》,起初我連「風櫃」到底是一隻櫃子,還是一個地名都
搞不清楚。但銀幕上出現的台灣青年竟然長著跟我山西老家朋友一樣的臉,看張世演的漁
村青年,他們一大群人跑到海邊背對著洶湧的海浪跳著騷動的舞蹈。我一下覺得我離他們
好近,侯導攝影機前的這幾個台灣年輕人,似乎就是我縣城裡面的那些兄弟。他們扛著行
李離鄉背井去了高雄,一進城就被騙上爛尾樓看電影,這裡沒有電影也沒有浪漫故事,透
過寬銀幕一樣的窗戶眺望高雄,等待他們的是未知的未來。
原來在中國人的世界裡,只有侯孝賢才能這樣準確地拍出我們的今生。我萬分迷惑,
搞不懂為甚麼明明一部台灣電影,卻好像在拍山西老家我那些朋友的故事。我夢遊般從電
影院出來,想搞清其中的原因。我跑到圖書館,開始翻看所有有關侯孝賢的書籍。
侯孝賢在他的訪談裡多次提到了沈從文,提到了《沈從文自傳》。他說:讀完《沈從
文自傳》我很感動,書中客觀而不誇大的觀點讓人感覺,陽光底下再悲傷,再恐怖的事情,
都能以人的胸襟和對生命的熱愛而把它包容。他說:我突然發現看待世界的角度、視野還
有這麼多、這麼廣。我連忙借了《沈從文自傳》,把自己關在自習室裡,一枝菸一杯茶,
在青燈下慢慢隨著沈從文的文字去了民國年間的湘西,隨著他的足跡沿著湘水四處遊蕩,
進入軍營看砍頭殺人,進入城市看文人爭鬥……我似乎通過侯孝賢,再經由沈從文弄懂了
一個道理:個體的經驗是如此珍貴。傳達尊貴的個人體驗本應該是創作的本能狀態,而我
們經過革命文藝訓練,提起筆來心卻是空的。侯孝賢讓我瞭解到,對導演來說你看世界的
態度就是你拍電影的方法。
侯導的一些電影頗有自傳色彩,《童年往事》的開頭便是他的畫外音:這部電影是我
童年的一些記憶,尤其是對父親的印象。我父親是廣東梅縣人,在教育局當科員。侯導出
生於1947年,1948年全家遷台。國立藝術大學戲劇電影科畢業以後,他開始給李行當副
導演並從事編劇工作。當年他獨立執導的前三部影片《就是溜溜的她》、《風兒踢踏踩》、
《在那河邊青青草》都是台灣賣座電影,1983年完成《風櫃來的人》之後,他自認獲得了
對電影的「重新認識」。
而我也是在看完《風櫃來的人》之後,開始對電影獲得了新的認識。1997年我回到故
鄉山西汾陽縣拍了處女作《小武》,我開始學著用自己的方法看世界。去影展有點像闖江
湖,前路不知道會碰上甚麼樣的人和事。《小武》轉了一圈影展後,得到了法國南特電影
節的邀請。南特電影節我不陌生,侯導的兩部影片《風櫃來的人》和《戀戀風塵》都在那
裡得過最佳影片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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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南特,再見南特
冬天的南特異常濕冷,電影節的人從火車站接了我,就一起驅車向酒店而去。在車裡
翻看電影節的場刊,才知道這次侯孝賢也會來南特。恰逢影展二十週年慶典,侯導是專程
來祝壽的。我提著行李進了酒店大堂,一眼就看到一群人眾星捧月似地圍著一個中國人。
眼睛的焦點還沒有對實,我心已知那人正是侯導孝賢。我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應該打個
招呼再走開,便等在一旁聽他侃侃而談。
酒店裡中國人少,侯導一邊接受採訪,一邊不時看我一眼。他當時一定很奇怪,這小
子站在那裡要幹甚麼?眾人散去後,我走上前去和他搭話,一時既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
也不知道該怎麼介紹自己。那時我已經不是學生,但慌不擇言,愚笨地說道:侯老師,我
是北京電影學院來的。侯孝賢顯然不熟悉北京文藝圈的稱呼習慣,瞪眼問道:我教過你?
我連忙說:喜歡您的電影。彷彿面對一個突然的闖入者,他被我搞得莫名其妙,只能挑戰
性地望著我:北京電影學院的?呦!現在學生都可以出來看影展了?我連忙說:我拍了一
部電影叫《小武》。
侯導的眉頭又皺起來但語氣明顯平和起來,他問道:《小武》是甚麼東東?我答:小
武是男主角的名字,電影是在我老家拍的。侯導點了根菸,語音已經變得友善:老家哪裡?
我答:山西。侯導頓時笑逐顏開:哦,半個老鄉,我丈母娘是山西人。這次見面於我好像
一次考試,侯導見了生人有股衝勁,不會輕易表現出廉價的親和,可話要投機瞬間也能變
成哥們兒。我站在大堂裡看他上樓梯的背影,發現他穿了一雙年輕人愛穿的匡
威(Converse)球鞋。
《小武》首映完我無事可幹,一個人漫無目地在南特街上瞎逛。路過十字路口的海鮮
店,目不轉睛地望著冰上生蠔之類的海產,分辨著這都是些甚麼動物。山西是內陸省份,
沒有海。正想著,突然一隻手重重地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是侯導,他和我好像已經成了
熟人:小賈,剛看完你的電影。我慌了神,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侯導的話。
侯導說:那男的跟那女的選的都不錯。我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法鼓勵我,我卻羞澀起
來沒有回應一句話。我和他兩個人佇立南特街頭,都不知道再往下該說些甚麼。對我來說,
這一幕並不尷尬,法國人說:彼此沉默的時候,其實正有天使飛過。
那一年來南特的還有關錦鵬導演和日本的是枝裕和。每到夜晚,我們幾個亞洲人就找
一家酒吧坐下來海闊天空地聊天。攜《下一站,天國》來參展的是枝裕和是侯導的故交,
有人說他的處女作《幻之光》很有些侯導的影子。是枝之前在日本NHK工作,專程去台灣
拍過侯導的紀錄片。在南特與侯導相處的日子,於我和是枝就像古代的門生弟子有機會聽
老師講經論道。每天我們都有一堆問題問向侯導,他仔細聽過娓娓道來。
侯導非常重視表演,他說:他是先有演員才有電影,他最關心的不是去拍甚麼事,而
是要去拍甚麼人。我一直認為,在的導演裡面,侯孝賢、張藝謀跟馮小剛是最會演戲的導
演,他們如果只做演員,也會非常成功。忘不了侯導在《風櫃來的人》裡面扮演的姊夫,
燙了滿頭的鬈髮,嚼著檳榔,打著麻將,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粗話,那樣子鮮活而準確。
就像忘不了張藝謀在《老井》裡面,背著沉重的石板,一搖三晃地在山谷中行走的背影。
侯導從來不玩理論概念,他告訴我們拍戲一定要讓演員有具體的事兒幹,演員有事做才能
自然。
那時候我已經在籌備第二部影片《站台》,劇本改了又改很不滿意。我告訴侯導我創作
上的困境。侯導說:這是很自然的狀況,我在拍完《風櫃來的人》之後,也有這樣的問題。
你明白為甚麼嗎?因為你已經不是一個處女作導演,你已經有了電影經驗,你在創作上必須
面對你的過去。不用怕,每個導演都要過這一關。侯導沒有告訴我怎麼樣改劇本,他告訴我
這是導演生涯裡面的共同處境。聽了他的話,我頓時覺得無比鎮定,原來連他也經歷過這樣
的困惑。
南特的日子讓人難忘,但也不是日日皆歡。有一天晚上我跟幾個留學生朋友狂歡至天剛
蒙蒙亮,才夾著寒風帶著酒氣回了酒店。一進大堂就發現侯導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著悶菸。
他的神情像是在想很遠的事,我問候一聲:侯導!他只嗯了一聲答我。
可惜我是晚輩,知道他鬱悶,但又不便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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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最好的時光
我見侯導多是在國外的影展上,每次見到他都是我最好的時光。
在歐洲無論哪個城市,侯導總要去找中餐吃。他帶《珈琲時光》去威尼斯的那一年,和
他合作過《南國,再見南國》和《海上花》的日本製片市山尚三請大家吃飯,這是一家很難
訂到位的意大利餐館,侯導沒吃幾口義大利麵就把刀叉放下,嘆口氣說:這哪裡是吃麵,分
明在吃塑料管。他在飲食上保持著中國習慣,就像他的電影始終有種東方氣質。
下午去看《珈琲時光》的首映,這部電影是為了紀念小津安二郎特意在日本拍攝的。當
我們沉浸在侯導電影中綿延時光之時,突然一隻麻雀飛進了電影院。這是最完美的放映,現
實中的靈動生命和銀幕上的虛幻世界合二為一,不知誰比誰更自然。
《三峽好人》之後,《誠品好讀》的編輯安排我跟侯導在台北對談,地點就在敦化南路
的誠品書店。那天我早早到了採訪地點,侯導卻姍姍來遲,他進門先趴在桌子上,望著我說:
你來台灣了?我說:我到了。侯導定了定神兒說:有個親戚從上海來,帶了一瓶二鍋頭,剛
才我們倆把它喝光了。眾人連忙問道:侯導要不要休息一下?侯導說:誰來向我提問?請趕
快!編輯抓緊時間跟侯導訪談,我知道酒精在他身上發揮著作用。他要在醉倒之前的一秒,
把今天的採訪完成。果然當他說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一下趴在桌子上立刻就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林強來電話說侯導請大家今晚一起卡拉OK。晚上去了歌廳,在座的有作家
朱天心,及其他幾個侯導的朋友。侯導和林強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台語歌,兩個人不時搶著話
筒(麥克風),絕對是年輕人的樣子。從他的《南國,再見南國》到《千禧曼波》,侯孝賢
拍都市裡的新新人類,對年輕人熟悉得彷彿在拍他自己的故事。看《南國,再見南國》平溪
線上的列車在重金屬搖滾樂中漸漸駛遠,再看《千禧曼波》中的舒淇在林強的電子樂中奔向
新的千年,知情重意的侯導是那樣的年輕。
或許在華人世界裡,只有侯孝賢才能拍出我們的此刻,拍出我們的現在。 那夜眾人喧譁,
他把話筒讓給別人後一個人離席,靜靜地站在窗前望著外面。我跟過去站在他的身後。窗外
細雨紛紛,雨中的台北到處霓虹倒影,街上的行人奔走於不同的際遇。侯導也不看我,輕輕
說道:下雨了!
這時不知誰在唱〈港都夜雨〉,這場景讓我想起《悲情城市》的開頭,朱天文的劇本是
這樣寫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廣播宣布無條件投降。嗓音沙啞的廣播在台灣本島偷
偷流傳開來。大哥林煥雄外面的女人為他生下一個兒子的時候,基隆市整個晚上停電,燭光
中人影幢幢,女人壯烈產下一子,突然電來了,屋裡大放光明。嬰兒嘹亮的哭聲蓋過了沙啞
和雜音的廣播。
雨霧裡都是煤煙的港口,悲情城市。
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的電影世界裡,人人都在談侯孝賢。有一次在首爾,遇到跟侯導
合作多年的攝影師李屏賓,他講了另外一個故事:有一天侯導拍完戲,深夜坐計程車回家。
結果在車上和跟他年紀相仿的司機聊起了政治,兩個人話不投機激烈爭辯,最後居然把車停
在路邊廝打了起來。李屏賓講到這裡,瞪著眼睛說:小賈,你想想那場面,那可是兩個五十
多歲的人在街邊打架。大家都笑了,我問:然後呢?賓哥說:他倆整了整衣服上車,繼續往
前開。
還是有人記得侯導給張藝謀當過監製。前年在北京參加青年導演論壇,記者會上有人提
起侯導往事,問他:如何看張藝謀現在的電影?侯導沉思一下,笑著說:我們是朋友,
80、90年代每次來北京都要見面聊天,後來他忙了,就不好意思再打攪了。記者會上少有的
沉默,四下一片安靜。侯導突然反問記者:現在,他過得好嗎?
很喜歡侯導的兩張照片,其中一張:三十多歲的他留著80年代的那種齊耳長髮,瞪著眼
仰頭看著頭頂的一盞燈,那專注的表情彷彿把身家性命都放在了電影裡。另外一張照片是法
國電影評論家米歇爾‧傅東編的法文版《侯孝賢》一書,封面上侯孝賢站在一張條案邊兒,
雙手捧著三柱清香,正在彎腰祭拜。
祭拜中的侯孝賢,敬鬼神的侯孝賢,行古禮的侯孝賢,這正是我們的侯孝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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