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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來源:TK@Paris, France)

發現我對於蘊含一些看似平實,卻蘊含嘲諷、酸辣的文字,喜愛萬分,
尤其是胡晴舫看似溫柔卻充滿狠勁地的瀟灑犀利,深得我心。

旅行中,我確實遇過這類「達弗斯人」(這是一個作者取的代號,欲知詳情可翻原書)

在新加坡當交換學生,在台灣當一位平凡的阿宅學生,或是上班族,
只要有機會跟一些正在旅行的人交談,我都有可能會碰到他們,
有些甚至年紀跟我差不多大,而,讓我感覺自己生命俗不可耐的火力,
卻不見因年歲有遞減的落差,甚至有青出於藍的率性。

因為喜愛這篇文章,又無奈網路上找不到既有原作,
我一個一個字從原書照著打進電腦,分享給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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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抄錄自《旅人》)

文/胡晴舫

在巴塞隆納,我和她一起逛街。她是美國一家男性雜誌網路部門的執行副總裁,該雜誌在美國
本土擁有五百萬發行量,海外市場則發行二十個不同語言的國際版本,目前仍在持續增加中。

她是一個非洲裔美國人,而且是一個達弗斯人。每星期她都要飛往一個國家,參與各個國際版
雜誌架設網站的工作,回去紐約寫商業企劃書,透過網路寄給所有相關人士,她的郵寄對象幾
乎就是個小型聯合國的名冊。

她決意要在西班牙買個提包,因為她聽說西班牙皮件事實上品質不輸義大利,樣式卻更見古典。
我們走過無數小店,耗去三小時,天色近晚,正當她絕望起來,我們進入一家國際連鎖的大型
購物中心,不到五分鐘,她相中一個黑色方形皮包。

我翻開標籤,「這是紐約的牌子。」

她興奮地說:「我知道,這不是很奇妙嗎?我在紐約就一直要找這樣的提包,在巴黎沒找到,
到了巴塞隆納,終於讓我找到了!」

我想起另一個也是達弗斯人的女性朋友。她到了東京青山道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家美容院剪髮。
離開那個跟她語言不通的日本造型師,她摸摸剪得俐落涼爽的短髮,如釋重負,「在香港都
找不出時間整理頭髮,總算了了一樁事。」

對達弗斯人來說,世界不是用來旅行的。世界是用來生活的。

他們不說,「我去過蒙古。」他們說,「上個星期天,我的蒙古好友和我一起騎馬,馳騁在
蒙古大草原上。」彷彿是你的母親談起昨天上菜市場的普通家常對話。

當你興奮提起去年終於如願以償去了蘇格蘭,稱讚愛丁堡的詩意,他們的反應是,「喔,對,
我學生時代在該地參加一個研究計畫」,然後,他們不經意提起一個咖啡店的名稱,「你知
道那是愛丁堡所有著名藝術家、文人經常出沒的場所吧?」當然,你不知道,他們嘆口氣,
「唉,真可惜,我在那裡跟當地知識份子參與的討論,可能是我這輩子經歷過最寶貴最充滿
智性的談話。」

或者,你也可以試著聊聊你正在計畫中的西藏之旅。他們點點頭,毫無疑問,他們也去過了。
遠在中央政府開放觀光之前;甚至,他們原本在法國的普羅旺斯有一座十八世紀時建造的房
子,供夏日消遣,每年他們從自家葡萄園採葡萄釀酒,帶回工作的城市,在私人宴會上享用。
這一切都在彼德梅爾寫了《普羅旺斯的一年》之前;之後,住在那裡簡直是一個過度俗氣的
概念,他們不得不將心愛的房子賣掉,以躲避觀光客的騷擾。

接著,他們的目光失去焦點,若有所思,問你:「最近,你『回去』過玻里尼亞嗎?你不覺
得,自從他們裝了電力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是的,跟那些達弗斯人談起旅行,是一樁自殺性行為。只會讓自己覺得本身生命庸俗,可悲,
缺乏創意,如同一尊倫敦塔買來的塑膠英國玩具兵紀念品,棄之絕不可惜。

如果旅行經驗如同資產以數字計量,達弗斯人就是過度有錢的富人,已經發展出鄙視金錢的
態度和一套階級系統,以區別他們跟暴發戶的不同。跟他們相比,大多數旅人不過是蜜蜂般
的觀光客,總是集體性行動,又僅懂得去目標明顯的花園尋找花蜜。相反地,達弗斯人永遠
去其他蜜蜂意想不到的冷僻地點。花蜜不是他們的重點。花朵生長的環境和文化,才是他們
真正探訪的目的。

當其他旅人懷疑全球化現象與達弗斯人關係密切,就旅行這件事上,達弗斯人卻是離開整套
資本主義系統最遠的一群旅者。

他們推崇所有非現代的文化,哪裡沒有電視機、沒有好萊塢電影、沒有麥當勞速食漢堡、沒
有香奈兒時裝,就會被囊括於達弗斯人的旅行中。也就是說,任何不在達弗斯人商業計畫內
的地名,就會在他們的私人旅遊計畫內出現。

旅行方式與旅行地點同等重要。當一般旅人總是盡量縮短旅途時間,急急忙忙從一個城市趕
到下一個城市,把時間留給重要的觀光景點。達弗斯人卻任自己在路上蹉跎。他們選擇騎腳
踏車,徒步,划船,坐火車,搭乘熱氣球,慢慢領觸沿途風光。達弗斯人不是普通的蜜蜂。
野地上的花蜜對他們來說,比溫室專門培養的花蜜來得珍貴而獨特。

看到什麼,不是旅行目的。感受到什麼,挖掘精神的深度,才是達弗斯人醉心於旅行的理由。

在旅途上,漁夫、佃農、礦工、小販、編織婦人、小鎮麵包師傅,都是達弗斯人樂於結交的
好友。這些人生活在幾近貧窮的邊緣,靠他們的傳統手藝勉強餬口,衣衫襤褸,任歲月苦難
在臉上刻劃深深皺紋,被達弗斯人所主導的全球進步浪潮遠遠拋後,是達弗斯人眼中的智者,
也是地球上唯一碩果僅存、真正懂得生活意義的人。

他們雖然物質匱乏,卻擁有豐富的精神生活,他們用手製造鍋碗瓢盆,辛勤工作,閒暇時,
吟唱詩歌自娛,和鄰人一起跳舞。他們是可敬的小人物,過著簡單卻深遠的生活。通過那些
仍舊保持幾世紀前生活方式過日子的人們身影,遠古智慧得以在物質過度,金錢霸權、欲望
橫流的現代,仍能在地球某個角落存活下來。

而,路過的達弗斯旅人將會是此一古老文明的見證者。他們也夠聰明,夠文雅,夠博學,能
很快進入狀況,領受文化的況味。

於是,達弗斯人購買了那些「高貴野蠻人」手製的粗糙陶杯,所以,可以用來裝家裡那台昂
貴機器沖泡出來的卡布其諾咖啡。邊喝著咖啡,達弗斯人回憶這趟旅行的精神啟通,順道告
訴貴客,咖啡豆產自非洲中部的一支部落,因此裝豆子的袋子並不是一般塑膠袋或鋁質包裝,
而是小型麻袋,聞上去仍有一股土壤的芬芳。

「說真的,我們不需要那麼多錢。」其中,一位剛剛旅行回來的達弗斯人評道,不過,話說
回來,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剛剛旅行回來,「我看見那些馬達加斯加的部落土著,雖然活
得很窮,卻很有尊嚴。我們忙著賺錢,卻忘了生活。但是,後者卻是更有價值。」其餘人紛
紛點頭同意。

我問了莊子的魚問題:「你只是一個短暫停駐的旅人。你怎麼知道他們很快樂?也許那些馬
達加斯加人很渴望脫離貧窮。」

那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從他和其他人的表情,我已經知道我真是自討苦吃,這個疑問不但
沒有挑戰到任何權威,只不過突然暴露了我的庸俗。

「你是對的。」他眨眨眼睛,和藹平靜,然後,「雖然,我說一點他們的方言,幼年在島上
消磨過幾個夏天,在該村落依舊有些老友。不過,當然,不能說我完全了解他們。不妨,你
說說你的看法,我很渴望多學習呢。」

所有的眼睛轉向我。脹紅了臉,我啞口無言。低頭啜飲了口滾燙的咖啡,匆忙中,燙傷了舌
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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