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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相機  

(圖片來源:http://image.funmakr.com/files/media/6/6_41.jpg


「有一些人不是只關心自己的文學成就而已。
   有一些人,他關心的是別人,最後成就的是他自己。
   有一些人,他始終都為了自己憂鬱,但他的憂鬱是整個時代的憂鬱。
   這些東西,最後都應該可以被結合起來。

   如果我們說『文學要超越政治』或『文學要超越社會』的時候,
   請注意這個動詞是『超越』,而不是『繞過』。

  『超越』是站在它上面,再往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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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7.10

從「堅強」到「軟弱」——世代文青論壇接力賽講稿

文/朱宥勳

拿著這個有種「庫洛魔法使」的感覺,好像可以念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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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興今天可以來到這邊,很榮幸可以來到文訊這個講堂。大家都知道《文訊》是研究生的好
朋友,沒有《文訊》的話台灣大概有一半的研究生不能畢業這樣,特別是文學研究生。今天這
個題目是講文青世代百人論壇,我也是一樣收到楊宗翰老師的信,聽說今天要講校園與文學,
嗯......

我今天要講的東西是,會比較貼近我們這個世代的文青。所以我剛剛在下面稍微掃描了一下,
這邊三分之二的人年紀大概都跟我差不多這樣,射程範圍內上下十歲都算差不多XD。我要講的
比較是這一代人的經驗這樣。

如果說要我說出一個我的文青朋友們最好的地方是什麼的話,我會用的形容詞叫做「軟弱」。
我的朋友們可能是史上最「軟弱」的文青世代。(好啦,也不見得是「史上」啦,至少在台灣
是蠻「軟弱」的一個世代)

為什麼我會這樣說?從高中開始,我就加入了校刊社(剛剛林貴真老師提到的李錦燕老師我還
認識,雖然沒有教到我)。我在高中加入校刊社的時候,我跟我的文青朋友們都是屬於非常
「堅強」的那種文青。什麼叫做「堅強的文青」?就是,我們那時腦袋裡面只有一件事:我們
想像有個地方是文學的最高殿堂,而我們的目標就是想盡辦法擠進去。我們要寫出的是那種
「超時代」的作品,我們試著告訴自己說,文學是最重要的事,它是唯一的事。文學的價值來
自文學本身,外面的東西是不能進來沾染它的。我們要努力地往那個方向往前衝這樣。

所以在那個年代,我們要排除掉的是什麼呢?像我們那時新開始寫作的人,包括現在很多人也
是,我們最怕聽到的批評就是「意念先行」,只要有一個人說你的作品「意念先行」,你就覺
得自己被判死刑了。什麼叫做意念先行?就是在作品裡,你好像有個概念在裡面,你有一個想
表達的社會思想,你有一個對議題的立場,你有一個對政治的立場。(我這裡講的「政治」是
廣義的「政治」,不是藍綠政治,是關於人群應該好好生活下去的方式)你好像不應該去談這
個東西,你如果去談這個東西就不純粹了,你就「意念先行」了,就掛了這樣。這時候我們都
非常非常堅強地試圖避免這些東西的誘惑。因為你知道,你會想要寫東西代表你有話想說嘛,
但你有話想說,有自己的意思想表達的時候,你很容易意念先行。所以這東西好像就變成一種
恐怖的誘惑,我們很努力想要在小說裡面把這些概念全部藏好,最好都看不出來,最好都讀不
到,如果能夠完全乾淨,那最好。

那是一個很奇特的關於文青的想像。它跟台灣很多領域的變形其實是很類似的。如果你覺得很
奇怪的話,只要想像一下生活周遭那些你跟他講政治,他就會面有難色的人,是同一個思維。
好像有一個東西叫做「乾淨」,在文學裡面是這樣,在其他領域也有各自的「乾淨」,標示著
我們不該去碰的東西。

高中的時候我和我的朋友們是這樣子一種堅強的文青。因為我們覺得自己太堅強了,相信自己
一定會一直往下寫,所以像我,就沒有繼續念文學系所。(一方面是因為我比較想念外文系,
但我英文爛到不行這樣XD)後來我就去念了社會學。在大學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變化,大學
前兩年,有一陣子我很少寫文學作品,也很少讀文學作品,因為我開始迷上社會學,開始卯起
來讀。我那時候的啓蒙老師就是,在座很多人可能都知道,就是姚人多老師,非常有魅力也非
常有口才,聽過他講話就曉得,很厲害的老師。在瘋狂地讀的時候,你會覺得你每天的價值觀
都在變化。我的同學也是念一樣的東西,我們每天從清大山上的學院走到山下的餐廳,再從餐
廳走到宿舍,這個過程中可以走很久,然後你可以從頭吵到尾。什麼叫從頭吵到尾?就是你今
天剛念到什麼理論名詞,你就會拿來砸對方。瘋狂的攻擊,今天隨便新聞看到什麼議題都可以
砸。因為社會學太好用了,它什麼都可以解釋得了。你像是第一次拿到一把刀的小孩,好利喔,
覺得什麼都可以來刺一下。

在那個過程中,我慢慢地學會一些東西,然後覺得我自己高中時的某些想法是不對的。你會開
始產生一些很堅定的想法,即使到現在我還是這樣認為:對我來說,很多很多「議題」——我
會講「議題」,不會講「爭議」,因為很多事情是沒有「爭議」餘地的。同志應不應該結婚?
這個沒有「爭議」。應不應該強制拆遷?這個沒有「爭議」。「爭議」是,我們不知道它對不
對;「議題」示,我們知道對的是什麼,只是有些原因,它沒有辦法實現。這對我來說有很大
的差別。

一路這樣走下來,大家可能就會知道,我勢必會遇到一個很大的麻煩。因為最終我還是一個喜
歡文學,喜歡寫作的人。當我大三大四,理論念到一個段落,突然覺得我可以休息一下,我要
開始把以前的書撿回來開始看的時候,我忽然發覺事情不太對勁了。經過這趟理論訓練之後,
我打開那些我曾經喜歡過的作家的時候,我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我開始知道他們作品背後的
意識形態基礎是什麼了,我知道他的侷限在哪裡了,我知道他思想的問題在哪裡了;可是,他
還是寫得這麼好。怎麼辦?

那一瞬間我有種人格分裂的感覺。舉個例(我好像每次來這邊都要提到他⋯⋯),先說,我還是
非常喜歡他們的小說,但我要舉兩個例子,就是王文興跟朱西甯。他們的小說寫得非常非常好,
可是如果說各位有興趣去看他們在19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參與論戰的文章,你會知道他們思
想上是很有問題的——不是什麼「思想不正」這種問題,而是,他們的思想嚴重缺乏訓練,也帶
有嚴重的偏見。那些是經過訓練的人不可能接受的,可是怎麼辦呢?他們的小說寫得那麼好,像
朱西甯的〈鐵漿〉,讀到都要一起融化了這樣;王文興那樣的小說又這麼厲害。

所以我們遇到了這樣的衝突。這時候我開始想,那我要怎麼辦呢?如果說我面對別人的作品都會
遇到這樣的分裂,那我怎麼面對我自己的作品?我要繼續跟以前一樣,把我所有的思想,所有知
道的都藏起來嗎?還是,我明明知道這樣寫是不行的,會讓我離那個「文學殿堂」更遙遠,但我
還是把它們寫出來?我要怎麼做?

這東西就是我今天稱之為「軟弱」的這個部分。現實、社會和政治的議題開始「引誘」我們——
對當時的我們來講是引誘——,它們是會讓我們軟弱的東西,讓我們無法堅強起來往那個文學殿
堂走。

但當我還在想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造成了我目前為止的想法。我不知道十年之
後會不會改變,但我想,很多跟我同代的人的轉折點是很像的。2008年,有一個人來到台灣,
那個人叫做陳雲林。後來出現了一個事件叫做「野草莓事件」。我沒有要去討論它功過的意思,
但對我和我的朋友們來說,它有一些特別的意義。其中有幾個發起的人就是我高中時期的文青朋
友,這時候我就開始覺得不對勁了,以前我們是絕對不會參與這樣的事情的,以前的我們都知道,
不要談這些,因為文學的理想在那邊,而政治在另外一邊,我們要去文學那邊。但他們現在在裡
面,而且在那瞬間我完全同意他們的理念。我突然意識到,以前我們都說不要談政治、不要談政
治,政治很遙遠、社會很遙遠,這個東西不是文學該去談的,可是今天,只要國家願意,它伸手
就可以打你一巴掌。它其實離你很近,只是我們一直不知道,它暫時還沒有打你而已,如果你被
打了你就會知道。這是第一次我意識到這件事情。

到2010年的時候出現了另外一件事,那件事離我住的清大更近一點了;就是最近開始有新聞重
新出現的大埔農地拆遷案。挖土機進去,怪手把田挖起來⋯⋯這些事情大家可以去查。重點是,
我想講一個我當時親身經歷的故事。那時候我們想一想,我就跟我一個同學約好,我們去那裡看
看。因為你都在網路上看到文字轉播瘋狂得告急,那些東西一直來,可是那裡到底是什麼樣子?
它離清大其實不遠,我們就騎著摩托車跑到竹南去。然後兩個人還自己幻想很多,想說那邊應該,
可能會不太歡迎外人進入,所以我們很乖巧地沒有帶相機,為了表示我們不是來採訪的。車子騎
過去之後,你會開始發現,這一切對你來說是全新陌生的經驗,不只是那個地被挖成那個樣子
(那樣子確實是蠻陌生的啦,它被挖得跟咖啡色的月世界一樣),而是走到村口的時候,有個崗
哨在那邊,一個個盤查進去的人是誰。只要不是村子裡的人就不能進去。為什麼不能進去?他不
會告訴你,他只會告訴你不可以進去。我們兩個什麼都沒準備的死大學生就傻在那邊,怎麼辦,
進不去。後來,有一台小貨卡從後面開過來,裡面有個伯伯,車窗搖下來,看了我們一眼。他沒
有問我們兩個是誰,從來沒有跟我們講任何一句話,我也沒有跟他講什麼,我們只是和他對看了
一眼。他就直接跟我們說:「你跟著我走。」他的車就走在前面,然後和前面的崗哨說,這兩個
是我的朋友。你知道崗哨的人其實不太滿意這個說法,但是他都說了,好吧,我們就被放進去了。
接著繼續往前開,我們就這樣走,還是沒有跟他講到一句話。到了一個路口,他停下來,等我們
到他窗口前,然後他跟我們講:「我要去那邊,自救會的家在另外一邊。」意思就是,我們可以
自己過去。但最後他還跟我們講了一句話。

他說:「可以的話,回去幫我們寫點東西。」

這句話我當場聽到的時候釘在那邊,「可以的話,幫我們寫點東西......」然後他就走了。

他還是沒有問我們是誰,我們來幹嘛的,兩個死大學生穿著T恤就這樣過去了。那天的場景非常
奇幻,我們就在那個已經挖完了的田間小路騎來騎去,然後你就看到後面十幾公尺有一台警車跟
著。你走到哪裡就是跟著你,跟到天涯海角,它也不會跟你講什麼,就一直跟在你後面走來走去,
連你走到死角都要跟,顯然不是要去什麼地方——因為我們還故意騎到死角,發現它還在後面這
樣。最後終於有工人看不下去跑來,委婉地跟我們講說:「呃,這裡在施工,可能有點危險。」
但是這裡沒有在施工這樣,就都土啊有什麼工。

我回去之後,最震撼的卻還是那句話。我慢慢開始理解到為什麼他會這樣說。因為,那天不會有
SNG車來,不會有記者來,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只有兩個來路不明的死大學生。他除了跟這兩個
死大學生說:「回去幫我們寫點東西。」之外,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他了。我心裡瞬間的念頭是:
那,憑什麼呢?你憑什麼這麼相信我們,真的可以做到這件事情,我們知道我們做不到,我們講
的話會迅速地淹沒在網路的海裡面。另一方面是,我把一直以來在想的,關於文學與政治之間的
事情聯繫在一起。憑什麼我們覺得我們的文字可以置身事外呢?憑什麼我可以覺得,我的文字只
要努力地往那個殿堂走,然後把另外那個方向放在一邊呢?或者,這兩件事情真的是分開的兩件
事情嗎?

當然,後來我讀到了其他作家讓我覺得不必再那麼分裂了,比如說我很喜歡的郭松棻,我開始看
到了,其實有結合在一起的可能性。但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以前當我們還是顆文
青蛋,還在孵的時候,所有人都告訴我們,不要碰政治,不要沾,因為「政治對文學沒有幫助。」
可是你知道嗎?這句話其實講反了。當吳晟老師走上街頭,他想的絕對不是這些事情對他的文學
會有幫助,他一定一秒都沒有這樣想過。他想的事情是反過來的:如果我寫東西寫到這個地步,
換到一些東西,如果我對政治有幫助呢?如果我可以救到一些人呢?如果換到的東西,我現在全
部押上去,我能不能救到一些本來不會被救到的人呢?一個、兩個也好。所以這時候問題對我來
說就變得比較單純了,好吧,如果寫作讓我得到一些什麼(比如說庫洛魔法使這樣XD),我願
不願意,我能不能,或者我們願不願意把它們全部押上去呢?這樣對我們來說,問題好像就容易
多了。

最後的部分,我想要講的是,當這一兩年我想通之後,我開始想,為什麼我高中的時候不會這樣
想呢?這其實也沒有真的很難啊,我不一定要這樣被嚇過一次才可以這樣想。因為沒有人告訴我,
因為高中的時候,所有人告訴我們的是另外一件事。好吧,那我就想,如果有機會,我要來告訴
現在的高中生,新的這些文青蛋。所以很感謝吳鈞堯老師,他在他的《幼獅文藝》給了我一個專
欄的機會。我在那邊寫了一系列的文章,每次介紹一篇台灣小說。我試著向我想像中的高中生,
那個我自己,告訴他說,事情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分裂。有一些人不是只關心自己的文學成就而
已。有一些人,他關心的是別人,最後成就的是他自己。有一些人,他始終都為了自己憂鬱,但
他的憂鬱是整個時代的憂鬱。這些東西,最後都應該可以被結合起來。如果我們說「文學要超越
政治」或「文學要超越社會」的時候,請注意這個動詞是「超越」,而不是「繞過」。「超越」
是站在它上面,再往上走。在過去的一百年,許多人已經努力地在做這樣的事情(不管他們到底
有沒有做到),那這些事情也許值得我們,這一代軟弱的文青,繼續做下去。謝謝。

 



發言影片:http://www.youtube.com/watch?v=eBFhDf-Qlk4

來源:http://tinyurl.com/nbgo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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