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http://tinyurl.com/kgxrtd7)
2013.07.18
我能想像「合理的軍隊」嗎?── 從洪仲丘的猝死談起
文/Albert Tzeng
… 軍隊為戰爭而存在,其形塑的許多價值,如「服從、紀律、榮譽、勇敢」等,本質上,都是
為了在戰爭期間能催出最大團體戰力。而其中重要的心理機制,就是透過軍令的權威、從眾性、
與對男性氣質的強調,去壓制軍人面對死亡的天然恐懼。在這種氛圍中,「不合理的要求」叫
「磨練」,而挑戰危險,突破極限是被鼓勵的。整體而言,這種文化,確實在一種粗放式的過
程中提昇了整體官兵體能,但連帶代價,則是對風險的盲目踰越…
--
這幾天讀到洪仲丘的新聞,我想到十四年前一段驚險往事。
1999年初夏,我剛剛在士林衛校完成醫務士訓,以該期第一名畢業的成績,歸建龍潭空特部
862旅六營精誠連。回營第二天適逢休假,離營前我跟著全連一起做伏地挺身,原以為一如過
往做五十下。沒想到帶隊班長卻是51、52地數下去。旁邊督導的士官長看我表情痛苦,還激了
一聲「待升士官,不能丟臉呀!」
結果那天,我在痛苦掙扎中,咬牙跟著大家足足做了兩百下。
原來,當時全連剛結束谷關山訓,體力正值頂峰。據說之前在山上得揹人跑山路,體能訓練的
基數也都比平時加倍。相對而言,士林衛校的課程以醫學護理為主,體能鍛鍊輕鬆許多,驟然
回到部隊,差距十分顯著。
那天起身覺得雙臂腫脹,後來換便服時甚至無法自己更衣,須同伴協助。離營前我去找醫官問
了一下,他提到最糟的「橫紋肌溶解」(Rhabdomyolysis),不過「你不大可能啦,那個很難,
如果到那個程度你早就痛死,撐不下去的。」為求安心,我還查了一下內科診斷手冊,看到主
要症狀是「血色尿」,心裡還好剛上廁所沒有異樣。
當晚搭火車回到台中,回家一上廁所,「幹!」我看到馬桶瞬間染上如鐵鏽般的色澤。趕去台
中803醫院掛急診,驗血發現平常只大約200左右的 Creatine Kinase 濃度已經飆到一萬六
(次日達兩萬三),立刻住院治療。「還好你來的早,」記得醫生是這麼說的,「如果不即時
治療,通常四到七天就可能腎衰竭,致死率很高。」
治療主要就是打點滴,印象中開始一天打十二瓶,加上每天大量喝水,平均半小時上一次廁所。
治療目的,是要加速清除血液中的肌紅蛋白,避免其塞住腎小管。那幾天身體腫的像是水球,
皮膚壓下去都有種詭異的感覺。後來從803轉院到桃園804,前後住了一個月,才慢慢把
Creatine 的濃度拉回正常範圍。
住院期間,醫官、連長、營輔導長、營長都紛紛來探視,每個長官都在問「為什麼?」為什麼
我會發生橫紋肌溶解? 也幾乎一致地叮囑「不要逞強」,表現出平時難得一見的懷柔。
█
洪仲丘的猝死,折射出軍中許多問題。隨著連日來案情漸次展開,我們看到標準不一的執法、
未保密的離營座談、夾怨報復的志願役士官、濫權的副旅長、與法規錯用的程序問題。
這些都很可惡!
但就事論事,即便集合上述所有罪惡,充其量,就是把一個不該送禁閉的人送禁閉。這是冤枉、
這是霸凌,卻不是「殺人」。以前我服務的醫務所隔壁就是禁閉室,來來去去關過無數人,也
沒出過這樣的事。更不用說全國在禁閉室操過的人,少說也有上萬。邏輯上,把人「關進禁閉
室」,不管有多大的惡意,最多是整人,卻不能直接等同於「殺人」。
我一直聚焦在想,造成洪仲丘死亡的直接原因。
有種大膽理論,認為洪的死是連上士官跟禁閉士戒護士共謀,惡意要致洪仲丘於死地。但以目
前揭櫫的證據,可能性似乎不大。一來,軍中禁閉室鬧出人命,無論如何都會是大新聞,承受
各界關注,當事人需承擔太大風險。如為任何原因意圖致人死地,在洪仲丘離營後再予秘密謀
害,反而是比較合理的作法。再者,死後解剖並未發現加工傷害的跡象。僅憑連續體能操練,
任何人都很難確保造成當事人死亡,這不像意圖謀殺的作法。所以在沒有進一步積極證據前,
我不打算朝共謀殺人的方向討論。
回歸已知的事實,洪仲丘為什麼會猝死?
█
「為什麼」,是個能被無止境回答的問題。當年我經歷的橫紋肌溶解,跟洪仲丘的猝死,都至
少有三層解釋:
一、生理上,我因操練過度損傷兩臂肌肉,組織破壞,導致大量肌紅蛋白滲入血液。洪因操練
過度體熱無法有效發散,導致凝血功能下降,體內多處瀰漫性出血。這層並無懸念。
二、事件本身,我因為赴衛校受訓跟連上同袍形成體力差距,卻在「待升士官別丟臉」的壓力
下「逞強」硬做。洪因戒護士「惡整」,多次以「你耍我呀」拒斥洪喝水或休息的請求,又忽
視洪抽搐等身體異狀,延誤處理導致猝死。
不過我真正想討論的是第三層:我的「逞強」與戒護士的「惡整」,背後共同折射出的軍隊文
化。
軍隊為戰爭而存在,其形塑的許多價值,如「服從、紀律、榮譽、勇敢」等,本質上,都是為
了在戰爭期間能催出最大團體戰力。而其中重要的心理機制,就是透過軍令的權威、從眾性、
與對男性氣質的強調,去壓制軍人面對死亡的天然恐懼。在這種氛圍中,「不合理的要求」叫
「磨練」,而挑戰危險,突破極限是被鼓勵的。整體而言,這種文化,確實在一種粗放式的過
程中提昇了整體官兵體能,但連帶代價,則是對風險的盲目踰越。
所以當年即便我疼痛掙扎,士官長還是出言相激「不能丟臉」,我也硬撐跟同袍做到兩百下。
而日前即便洪仲丘數度表示體力不支,戒護士(即便有惡整之心)還是敢叫囂「你耍我呀」,
而洪也依然在對戒護士的服從意志下,一次次的完成,導致他最終死亡的每次體能操練。當年
我的士官長跟洪的戒護士,都旁觀了他人的痛苦,但他們在軍中主流的文化下,傾向詮釋為
「有待磨練」或「裝死」。我跟洪都有趴在地上不動的選擇,但我們都在軍中文化的陶冶下,
硬是超過各自身體的極限。
只是我比他幸運。
█
構成這種風險環境的另一個因素,是系統性的「無知」。我的經歷中很重要的一點,是事發時,
我才從醫務士官班以第一名畢業,並且取得初級急救員執照,理應對種種健康風險比一般人更
警覺。但尷尬的事實是,當時我對「橫紋肌溶解」仍一無所知。後來探視的各級主官,也對這
種症狀頗為陌生。我絕對相信,許多人也是因為這次洪仲丘的死亡,才聽說中暑會造成「瀰漫
性血管內凝血不全」(DIC, disseminated intravascular coagulation)。
這不僅僅是「欠缺訓練」而已,而是凸顯出基層部隊長年來醫護人力的不足。
以我那屆台大醫學系畢業的數百名役男,據聞因為各個掌握驗退技術,真正有下部隊當醫官的
只有個位數。我們營上除了一位國防醫學院畢業的正格醫官,只有一位獸醫系畢業的義務役醫
官,而醫務室多數時間,只能讓像我這種半路出家、僅僅受過四個月醫護集訓的「醫務士」駐
守看診。以當年在士林衛校同學們對醫療知識的掌握,我很難對基層部隊的醫護資源有信心。
連醫護人員都如此,我更難期待年輕氣盛、龍蛇雜處的基層幹部,真能分的清誰在「裝死」,
誰是真正情況危急。
█
每次意外,都會帶來關於「國軍安全」的呼籲。往往會法辦一群人,有一陣宣導講習,一陣風
聲鶴唳,但一如許多人早就預言的,最後總是無濟於事,只等著下一個倒楣鬼上新聞。其實戰
爭本是人類史上最草菅人命的活動,因此基於備戰而存在的軍隊,在管理方針上,必然與個人
權益存在多所牴觸。各種程序設計,若的落實能一定程度減少這類悲劇。但以國軍目前的規模
與龍蛇雜處的程度,我總悲觀的認為,這類悲劇不是嚴懲幾個「魔頭」長官,撤換哪個國防部
長,或採用任何一種管理規範能夠杜絕的。
根本的癥結,我直覺的認為,是台灣社會對「戰爭」如何想像,以及對「軍隊」的定位,以及
在這種想像定位之下如何安放人的價值。
我對自己服役年代記得的,是一支在各種制度慣習上,沿襲二次大戰的戰爭經驗組建的部隊。
那種戰爭邏輯重視大部隊正面對抗,輕忽小部隊作戰彈性;重視對軍令紀律服從的培養,輕忽
單兵戰場判斷力的養成。因此教育訓練上,停留在如立正轉身正步折棉被等形式主義的要求,
各種體力性的鑑測,與壕溝鐵絲網等傳統戰場的基本動作。而所謂「專業專長訓」,例如我的
武器編制是輕機槍,也就是不斷重複槍枝的拆解保養組合,無聊低能到一種可怕的程度。在那
種戰爭想像中,人,只是棋盤大局上可供揮霍的低級籌碼,陣亡是天經地義。這種文化下,又
如何能保有對人的尊重?
在僵化而不重視個人的組織編制中,能力錯估、專長錯置,實為常態。而這種現象進一步受到
「徵兵制」的強化。畢竟多數兵員只是一兩年過客,深入探索栽培不值,只能當成組織編制上
的充員,輕忽其個人特質。而另一方面,相對於僵化的組織編制,軍中也發展出各種「權宜安
排」的文化。例如我從機槍兵到醫務士,卻曾數度被借調出各種奇怪任務:例如帶隊翻譯美軍
特戰教案,以及調去三軍大學替長官編輯「戰車營作戰講義」,甚至幫旅級長官準備考試題解。
這種種「權宜變通」或多或少都涉及某種「造假」,涉及「因人設事」。有這樣的文化,又如
何能夠讓人真正尊重,各種規劃出來的程序規範?
我不知精實案這十多年來,台灣軍旅有多少改變。但如果我上兩段描述,在下一代役男眼中讀
來熟悉,那實在沒有太多樂觀的理由。
其實我不知道能怎麼建議。在根本立場上,我還無法合理地想像任何一場戰爭,因此我也沒有
能力,去想像一種「合理的軍隊」。或許當我們接受戰爭泯滅人性的可能時,也就必須認識到,
應因戰爭而生的軍隊,在組織文化上剝奪人性的必然。而這種最極端的剝奪形式,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