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Prada I by Andreas Gursky, 1996 )
搜狐財經2014年04月23日 00時00分
文/楊不歡(香港媒體人)
說到中港矛盾,多數人想起的會是2012年的地鐵進食事件和近日的旺角便溺事件,
但事實上,中港矛盾的火苗早在2011年就已在校園中冒起。
2011年10月,香港城市大學的宿舍洗手盆中出現一堆食物殘渣,有港生認定是內地
生所為,在「民主墻」上貼出「大陸狗」字樣譴責,「民主墻」上於是掀起兩地學
生的罵戰,成為報道焦點;這是中港矛盾第一次被暴露在媒體的放大鏡中。隨後不
到一個月,城大的學生會選舉中,參選的內地生因為是共青團員而遭到圍攻,認為
會將學生會「染紅」,因此以城大為首,好幾個香港高校的內地生發起了以「我戴
過紅領巾但我不是怪物」為主題的紅領巾運動,包括我當時所在的學校。我清楚記
得,當我們一夥人戴著紅領巾走進食堂時,周圍學生略帶恐懼地側目;而那張貼在
民主墻上的海報則被寫滿了各種辱罵,其中針對「我不是怪物」一句 "No, you are"
的回覆,因為英文語法問題被人嘲笑至今。
2012年開始,恰好是香港回歸15周年,中港矛盾開始在整個城市爆炸,火星四濺,
一發不可收拾。1月初,一家旅遊區奢侈品店的保安以「大陸人可以,香港人不可以」
的理由阻止香港人在店外拍攝櫥窗,激起不滿,上千人聚集店外拍照;1月中,內
地童地鐵進食引發中港乘客對罵;2月初,港人集資在報紙上刊登「反蝗」廣告。
城大學生因使用粵語還是普通話產生矛盾;內地生車禍身亡,數千港人點贊;港人
集資登報反對大學濫收內地生……
由於好奇,我在臉書上加了很多香港「本土派」。「本土派」與「大中華派」是香
港網絡中兩種政治傾向分野,本土派更希望盡量割裂與內地的關系,被認為對內地
人相對較不友好,當中又分為自治、戀殖和港獨等派別;大中華派則與之相反。從
往上到往下,我接觸過各種各樣的香港本土派,他們當中有年輕的學生,有社會地
位較高的醫生律師,也有網上知名的博客寫手。並非如一般人所以為的,本土派都
是香港的低收入階層,事實上中產人士占據了很大一部分。
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 Lily。她在網絡上並未公布真實身份;我們第一次見面時,
我驚訝於她竟然是一個人過中年,家庭美滿,事業有成的專業律師,待人和善親切,
彬彬有禮。「我以前也是個『大中華派』。」 Lily 說,「我很關心中國發生的事情,
對中國有歸屬感,很在乎中國人民幸福與否。」
「我其實是個/以前是個大中華派」,是我與本土派朋友接觸時經常聽見的一句剖
白。他們自認為大中華派的理由各有千秋:關心中國事務、熱衷參加國內學習交流
團、熱愛中華文化、資助過內地山區學童,甚至交往過內地人對象,都能成為論據。
每當這種時候,我唯有對他們笑指,這些並非大中華派的定義,只能證明即使再傾
向本土的人,也很難於生活中徹底割裂與內地的聯繫。
Lily 住在富人區,開好車,與她見面的第一頓飯,約在我不太消費得起的中高檔餐
廳,吃飯前她虔誠禱告,吃飯時給我夾菜,拿著平板電腦給我看她讀小學的兒子作
的畫,難以想像網上的激烈言辭是她所寫出。她告訴我,每當有遊行集會,Lily 便
像換了人格,帶上V字仇殺隊面具,穿著黑衣,走在隊伍之中。她也不記得自己的
「大中華」傾向是何時轉變的:是在反對政府興建全球最貴的高鐵失敗之後?反對
政府清拆皇後碼頭之後?抑或廉政公署專員被爆出茅臺宴請內地官員?「這種想法
的改變並非一蹴而就,而是逐漸滲透的。當你感受到這十幾年來,政府越來越專橫,
對北京惟命是從,官員越來越腐敗,普通人的生活壓力越來越大時,香港越來越糟
時,你漸漸就會變了。」
「我覺得香港挺好啊。」我說,「我很喜歡香港的秩序,小到車輛都遵守交通規則,
每個人都習慣排隊,大到我只要有實力,無需走後門就可以到心儀的機構工作,不
擔心被關系戶擠掉。在香港,只要遵守規則,就能活得很有安全感。」
對於我的讚賞,Lily 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些也很快就會沒了。」
一句話背後,卻有無限餘音:內地人一直傾向於將港人的焦慮歸咎於經濟沒落,而
對於經濟條件優厚的 Lily 來說,她感受到的是自身引以為傲的整個香港秩序、法制
和文明的流失,在她看來,我所提到的香港優點,不過是這十餘年的瓦解中剩下的
殘次品,這些東西也終將瓦解,讓香港不復香港。
說到近日的小童便溺事件,我和她有基本共識,即小童在大庭廣眾中排泄實在有不
妥,而事件中兩名男子的「打抱不平」的方式有些過火,過火的原因自然是因為對
涉事者身份的微妙心態。這也是很多中港網民的共識,但多數人都認為己方問題是
小錯,而對方則冒天下之大不韙。這些都是基於立場和角度決定的:內地人認為:
「你們為什麽能如此苛責一對已經想盡辦法的夫婦,把孩子都嚇成這樣?」對此,
Lily 則覺得難以理解:「大陸人現在到我家裏來拉屎拉尿,為什麽還理直氣壯地把
自己說得很委屈?你走到旺角、尖沙咀和銅鑼灣,只看到人山人海,一堆行李箱碾
過你的腳,他們也從不道歉;插隊、吐痰越來越多,每個人都用大喊在說話。我以
前的香港哪去了?那是我的香港!」
我提醒她,中國大陸的人很多,不是一個應當被標籤化的群體,這樣對每個個體都
很不公平;將體制和平民捆綁起來就更不公平了,倘若承受體制之惡,便將這種痛
苦報與他人,豈不是弱者抽刀更向弱者。但她反問我,平民和體制說的話高度一致,
她聽不出有什麽區別,而且她看不出來,那些人哪裡有弱者的樣子?「香港要感謝
大陸,沒有我們大陸人來買東西香港早就死了!香港這種彈丸之地早就該沒落了,
支持制裁香港!香港人不高興滾出去,人滾,地留下,要地不要人!這樣的話在網
上和遊客口裏都經常出現,他們一副恨不得踏平香港,哪裡像是弱者?我們什麽都
快沒有了,我們才是弱者。」
一頓飯下來,我們還是很難在族群問題上達成什麽共識。我堅信每個個體都值得被
獨立尊重和對待;她則認為在某一類制度環境下生存的多數人,也必然具備一些共
同特質,可以對一個群體做出判斷,包括很多負面的認定。到最後,她讚美我「不
像大陸人」,又嘆了口氣說,「要是來香港的都是你這樣的人,哪會有什麽中港矛
盾。」這句異樣的讚美讓我完全高興不起來,作為一個在此生活的異鄉人,除了享
受她的秩序與安全外,我也得到她不少關愛,陌生街頭被指過路,雨夜獨行被共過
傘,但是在這樣一個劍拔弩張的時代,我不知道該如何與香港相處,不知道該如何
與眼前這個親切微笑著的香港人相處。誰知道下一次登上頭版的,會不會是你我無
辜的父母兄弟,親朋好友。
中港矛盾是一道無解的算術題。兩地不同的制度衝突,權力大小對比之懸殊,使港
人感受到政治上無孔不入的侵蝕,加之超負荷的遊客,龐大的陰影將小小島嶼籠罩
其中,成為懸在香港頭上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此時身份認同的迫切促使本土意
識逐漸擡頭,香港本地的族群文化開始生長,但同時也滋生民粹和歧視。這確實可
恨,但去指責一群被逼瘋的人沒有優雅維持他們的素質,乃至心懷大愛地充滿情懷
地試圖溝通,都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因為問題根源在於兩種制度的衝突,一旦
這種制度的衝突一天不變,矛盾就無法緩解,只會愈演愈烈。
我與 Lily 吃飯的那個夜晚,維港的上空有一片烏雲,像巫婆的鬥篷一樣遮住了對岸
的大片建築。「天變有異象,人變有異相。」飯後在海邊散步,她望著這片怪雲下
的整個香港,「其實我們心裏也知道,香港要獨立或自治,是根本不可能被允許發
生的。」
沈吟許久,她突然回過頭問我:「你有沒有為一個城市哭過?」
那一瞬間,我突然深切體會到港人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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