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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我一直在 follow 張曉舟寫的張懸國旗事件三部曲,現在已經完結了。
內容我覺得蠻適合臺灣讀者的,認為若能讓更多人看到它的內容會是美事一件。
由於原文是簡體字撰寫,我花了一些時間轉成繁體,
並且對一些標點符號與別字稍作編輯與排版,讓各位方便閱讀。
張曉舟的這三篇文章都有值得看的地方,直接集結成一篇,也特此向各位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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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1日 21:10
「小清新」統一大中國 —— 張懸事件反思之一
文/張曉舟
在政治真空中自嗨,似乎已成為很多大陸青年人的烏托邦理想。那位曼徹斯特留學生無意中喊出
他們春潮澎湃的心聲:"No politics today!"
張懸事件過後,據說原定12月舉辦的張懸北京演唱會可能取消,張懸有可能莫名其妙就此被不想
惹事的大陸文化部門(尤其是地方文化部門)封殺。但近日國臺辦就張懸事件表態:「希望兩岸
同胞,特別是青年一代多接觸,多交流,增進相互了解和感情」,這一表態表現出難得的政治智
慧,這句話的背後其實是對「九二共識」的某種繼續肯定,而多接觸多交流增進感情這樣的話,
簡直還道出了你我的心聲。
龍應臺就張懸事件則指出,在批評別人的同時,首先需要了解對方,並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無論是大陸,臺灣還是香港的年輕人,都不必急著熱血充頭,馬上形成以一種態度去冒犯對方。
聽上去大家都想息事寧人。無論如何,作為前海基會秘書長焦仁和的女兒,張懸假如僅僅因為在
英國舉了一面青天白日旗而被封殺,那是歷史的倒退,是對「九二共識」的背叛。
但假如在大陸再開演唱會的時候還有人遞青天白日旗給她怎麽辦?或許張懸得事先向有關方面做
出某種保證,或者達成某種默契。無論如何張懸的選擇都值得尊重。作為一個歌手,即便你不主
動介入政治,政治往往也會將你捲入。
而我要追問的是,為什麽會有大陸留學生衝她喊 "No politics today" 並且在事後在網上得到那麽
熱烈的響應和附和?為什麽張懸會本能地回答「這不是政治,這只是一面旗子」?為什麽有那麽
多大陸青年把青天白日旗當成「臺獨」?為什麽小清新會「被政治」?
「幹嘛罵我們是小清新呀,你們大陸好欺負人欸,小清新有什麽不好?輕輕鬆鬆作自己有什麽不
好?」這是2011年10月,在臺北一個酒吧,詩人夏宇(同時也是歌詞聖手李格弟)質問我。
其實,夏宇在我心目中是一大俠女,當時已經喝吐了,不像我用可樂兌酒,我才是個小清新呢。
「小清新」這個詞剛開始被發明出來時,可能是稍帶諷刺意味,但到後來其實就沒什麽貶義了,
大陸文青對於彼岸的小清新,羨慕遠遠多過嫉妒,嫉妒遠遠多過恨。只是可能在夏宇看來,這個
「小」字兒還是隱隱透露出某種「大陸」乃至「大中華」的優越感。而這正是「小清新」一詞暗
含的矛盾兩面,或者說,這個詞暴露了大陸青年面對臺灣的兩種矛盾心態:在生活方式和文化消
費方層面,他們喜歡、欣賞臺灣,但在政治意識形態層面,他們卻以固化的愛國主義立場看待臺
灣,甚至不願意深入了解臺灣——尤其是臺灣的政治,因為政治對他們來說是一片混沌——而他
們要的僅僅是一個小清新的臺灣,一個陳綺貞和張懸的臺灣,一個鳳梨酥和高山茶的臺灣,一個
戀戀風塵和白裙飄飄的臺灣,一言以蔽之,要的是一個沒有政治的臺灣鏡像,作為大陸的「他者」
而清新綻放。
「小清新」最初是用來形容一種來自臺灣的城市民謠風格——尤其是以女歌手為代表,從陳綺貞
到張懸——「小清新」進而擴展到整個生活方式和文化消費的「小宇宙」,儼然形成一種「小清
新亞文化」(臺灣將翻譯為「次文化」,我認為這是一個不好的譯名,因為「次」字帶有歧義,
但有趣的是,有些大陸媒體例如推銷小清新最力的《城市畫報》至今還會沿用「次文化」這個臺
譯)。
城市畫報最早拿陳綺貞作封面人物,而那時候臺灣或許都沒有雜誌會拿陳綺貞作封面人物,城市
畫報也最早將陳綺貞引進到大陸演出,後來也做過張懸的大陸小型巡演。我曾戲言南方系旗下的
這份雜誌是一份臺灣小清新雜志,戲言後來紅了之後的陳綺貞應該把這雜誌買下來。在臺灣小清
新的譜系裏面,陳珊妮甚至黃韻玲都會被當作前輩,甚至更為資深的文青有時也會把夏宇列為小
清新教母——看來她質問我,也不是沒有道理。而陳昇這個老嬉皮,也往往被很多大陸歌迷奉為
小清新的祖師——因此他最近乾脆推出了一張名為《我的小清新》的專輯,一邊賣萌一邊嘲諷,
當然也自嘲。城市畫報都主辦過這些歌手的小型演唱會,統稱為「荒島音樂會」,但更恰切的名
字應該是「寶島音樂會」。
「小清新」乃是兩岸共同創造的一種青年亞文化,它是大陸新世代對臺灣城市文化的一種學習和
借鑒,以及想像、填充、改編、再創作,這是一種對於細膩的城市感性的追求和沈溺。大陸嘈雜
渾濁的「大一統」主流文化,反襯了臺灣的「小清新」,而臺灣小清新也從對岸欽羨的目光中重
新自我發現,自我提升。是大陸城市文化的滯後造成了這種落差,因此只能遵臺灣為師——大陸
歌迷一直尊稱陳綺貞為陳老師,他們從陳老師那裏學習愛情的真理和旅行的意義。
這首先有賴於全球消費主義潮流拉近了兩岸青年的距離,比如他們聽一樣的西洋音樂,比如
radiohead 臺北音樂會,據說大陸去了至少兩千人,他們看一樣的書,比如村上春樹,只不過你
看林少華我看賴明珠。而網路和旅遊開放又大大拉近了這一距離,不管是微博的臺灣用戶還是
赴臺旅遊的大陸青年,人數都呈幾何級數上漲。
小清新的流行,又暗合了大陸新時代「去政治化」的趨勢。
什麽叫「去政治化」,難道領導不是總說要講政治嗎?我們不是從小學到大學都有政治課的嗎?
但是「政治」的概念定義被政治課本大大限制了,政治在我們的語境裏是由大詞和敏感詞構成的,
因此,去政治化往往意味著對大詞的厭倦甚至逆反,以及對敏感詞的過濾和禁忌,而消費主義對
此也起到相當的稀釋作用。
極權主義和消費主義的合體,是社會現實的核心本質,也是我們每個人隨時隨地要面對的處境和
選擇。對此,劉翔再次提供了一個完美的形象,前幾天國家田徑隊隊員身著紅軍衣裳英姿颯爽,
但是他們腳上穿的不是紅軍的草鞋,而是 Nike 鞋。紅軍衣裳和 Nike 鞋的混搭,正是一種雜交的身
份政治,集權主體和消費主體合一,而這樣的混搭圖像製造了最大的娛樂效果,於是,政治被娛
樂化了,紅軍衣裳和 Nike 鞋作為道具,劉翔作為傀儡演員,一起被我們消費,而國家體育總局和
Nike 也各取所需實現雙贏。
當大陸女生對張懸喊 No politics 的時候,她的集權主體和消費主體是一齊甦醒乃至高漲的,集權
主體在青天白日旗面前迅速轉化為愛國主體,異國他鄉既然更容易激起張懸的家國情懷,勢必也
同樣更容易激起那位女生的家國情懷,然而他們彼此對政治對家國當然有截然不同的理解和定義。
可以把這位女生這句話視為一種維權,一是維護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權益,二是維護消費者
權益。或許那位女生僅僅是為了維護後者(意即:「我買票只是來聽歌的」),這一代大陸青年
在消費主義環境下成長,更注重自我感受,更懂得維護個人權益,無論如何,這也體現了一種社
會進步,那位女生可能無意反對張懸手舉的旗幟,而只是表達了一種去政治化的「純粹消費」的
願望,也就是說對她而言,消費意識遠遠大過愛國主義。
然而事件傳播之後的反饋反響表明,更多的大陸網民對此事的反應,是愛國主義(反對所謂「臺
獨」)大過消費意識(唱歌莫談政治)。這反映的到底是政治教育的成功還是失敗?假如將愛國
主義當作最大的、乃至唯一的政治,那麽這似乎是巨大的成功,但假如把政治的定義稍微拓展一
下,那麽如此多的大陸青年人不分藍綠,不懂何為「臺獨」——當然也就意味著不懂何為「反對
臺獨」,也就不懂何為「九二共識」,不懂國臺辦的政策,不懂黨中央的對臺政策——這當然是
政治教育的失敗。
大國崛起,愛國主義爆棚,經濟騰飛,消費主義高漲。張懸事件再次折射出眼下中國大陸的現實:
一個個去政治化之後的空洞的消費主體和娛樂主體,在愛國主義的鐵幕下狂歡。
政治真空的幻覺導致了政治色盲,張懸對兩岸關係的最大貢獻是終於讓成千上萬的大陸青年人分
清藍綠,雖然還是有很多人眼裡依然只有紅色,甚至眼中無色,依然持「藍也好綠也好管我屁事,
分清楚有什麽用」的態度,但總算開始明白「臺獨」的旗子跟張懸舉的那面旗子不是一回事。
這是政治禁忌導致的政治無知。大陸電視臺對於臺灣音樂影視節目最重要的審查禁忌之一,就是
旗子,尤其是在音樂MV中,不要說青天白日旗,只要一旦出現「不明旗幟」,這個MV必斃無疑,
哪怕在鏡頭裡偶然遠遠閃現的旗子很可能只是無關緊要的公共工程指示。對不明旗幟的神經過敏,
必然導致「不明政治」。青天白日旗在大陸影視當然多見,但往往是作為「敵人」的符號而刻骨
銘心,那位大陸留學生或許是第一次不是在影像中而是在現實生活當中見到青天白日旗,這種影
像和現實的反差加劇了衝突。
80年代末90年代初趙傳和高明駿紅極一時,而當時我們就聽說高明駿的《年輕的喝彩》其實是一
首國民黨用來徵兵的歌,而趙傳唱的《英雄勳章》則以一句慷慨激昂的「青天白旗飛揚,將執愛
奉獻給理想」打破了大陸歌迷的禁忌,當然這在大陸是禁歌,就像大陸的紅歌在彼時的臺灣也是
禁歌一樣(連崔健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因為唱及「領袖毛主席」也被禁)。我們當時從盜版
帶也可以聽到被張明敏改為《中華民族》的鄧麗君原版——原來叫《中華民國》,一字之差,禁
忌之大,就像前兩年央視鬧的著名笑話。央視主持人曲向東問諾貝爾獎獲得者丁肇中:「聽說您
還有個弟弟和妹妹,在各自的工作領域也有自己的貢獻,名字分別叫丁肇華,丁肇民。那如果再
有個弟弟或妹妹的話,是不是叫丁肇族,連起來就是中華民族?」 丁肇中回答:「不是的,是國,
連起來是中華民國。」
2009年年末,我和左小祖咒張瑋瑋等去臺灣參加陳昇跨年演唱會,到了桃園機場掏出簽證過了海
關,看著簽證上那個青天白日旗,張瑋瑋和我不約而同地高唱了那句「青天白日旗飛揚」。去臺
灣旅遊的大陸青年越來越多,如果對青天白日旗那麽過敏,難道要把簽證一把撕掉?
與其說張懸觸犯了禁忌,還不如說打破了禁忌。很多時候,誤解和爭執僅僅是因為少見多怪,悲
觀者認為這是一個死結,但樂觀一點看,張懸其實無意中解開了這個結。
「小清新」在音樂上的源頭,是歐美樂壇所謂 "indie pop",獨立流行,這個矛盾的詞很好的說明
了獨立和流行之間既互相對抗又互相消化的關係,最終「獨立」漸漸被廣為消費而流行,同時也
被消解。而在張懸事件中,音樂的 indie 被捲入政治的獨立(所謂「臺獨」),但最終不管是音樂
的獨立還是政治的獨立,都需要人最基本的獨立——建立在常識基礎上的獨立思考。
「自由行」當然也不應當僅僅是一個旅遊概念,應該把「自由行」理解為「自由交流的行動」。
我在深圳買過一套叫做「敏感詞」的明信片,大致屬於政治波普風格,其中一張畫著一位紅領巾少
先隊員,她指著一張畫著骷髏頭和骨架的畫說:「解放軍叔叔,快去解放臺灣的小朋友。」我把這
張明信片送給了張鐵志。我還在淡水買過一套叫做「大時代精神標語」的冰箱貼,全是臺灣國民黨
專制時代的政治口號,比如「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甚至「消滅朱毛漢奸,光覆祖國河山」,但有
趣的是,冰箱貼包裝的正面印有小小的青天白日旗,背後卻印有一句:「嚴正聲明,本產品不含有
任何政治色彩或意識形態,請消費者安心使用。」
不管是大陸的「敏感詞」明信片,還是臺灣的「大時代精神標語」冰箱貼,都以一種娛樂至死的消
費主義,多少消解了往昔的政治意識形態。既不是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也不是共產主義統一中國,
儼然是消費主義統一中國。
但消費主義在消解——消解一詞也可以理解為消毒,解毒——政治意識形態的同時,一不留神也會
淪為一種「去政治化」,在消費主義的包裝下,政治的一切可以不求甚解,一笑了之。
張懸事後發表長微博,淡化火藥味,主動息事寧人,在自辯之餘,其實也是在向對岸的洶洶群情做
出一種妥協,將青天白日旗說的跟高山茶好像是一回事,這實在是一種去政治化的小清新奇論。大
陸小清新不就是要高山茶不要青天白日旗嗎?假如青天白日旗可以輕盈地變得跟高山茶一樣,可以
僅僅是一個旅遊消費品,一份手信,那兩岸就可以召開小清新統一中華大會了。
而彼岸的官方,似乎也樂於向對岸大力推銷這樣一個小清新的臺灣,連文化部門似乎也在向觀光旅
遊部門看齊。身居高位的龍應臺女士正是這種小清新價值觀——小清新美學觀,小清新歷史觀,小
清新政治觀——的集大成者。《大江大海1949》一度和鳳梨酥一起成為陸客必買的「政治旅遊紀念
品」或者說「歷史手信」,龍應臺在這本書中竭力闡述一種所謂「失敗者哲學」:正因為這些失敗者
匯聚在臺灣,慢慢發展出一種遠離戰爭、國族的價值觀,一種溫柔的力量。遠離戰爭還好理解,
就說成 "love & peace" 好了,遠離國族就實在匪夷所思,這是哪門子的歷史閨房價值觀?但是另一
方面,龍應臺又以推銷臺灣文化為己任,2012年11月,我在香港聽過一場她和羅大佑、嚴長壽三個
人的演講,龍應臺說了比小清新更小清新的一句話(大意):「我們臺灣就是醬紫,慢慢地就像種
一盆花一樣,慢慢地讓她開出花來」。
說得簡直就像陳綺貞《花的姿態》:「我的花讓我戴, 我的花讓我自己戴, 你擁有你的,我擁有我
的盛開,我擁有我的姿態 。」
龍應臺是矛盾的,她是在大陸影響力數一數二的臺灣作家兼知識分子,但作為作家的龍應臺和作為
知識分子的龍應臺時常發生角色的衝突——情感和邏輯脫節,而作為知識分子的龍應臺和作為國民
黨政府官員的龍應臺也時常發生角色的衝突——知識分子立場和黨派立場的衝突。在張懸事件之後
龍應臺指出兩岸青年應該互相了解對方,這當然是很好的建議,假如張懸事件今後還懸而未決,或
許龍應臺還可以充當斡旋調解者。但作為她的長期讀者,我有必要向她提出更高的要求,有必要質
疑她對臺灣所做的文化營銷和政治營銷,她向對岸提供的臺灣鏡像,是否是單一乃至扭曲的?
所謂的以小為美和以失敗者為榮,這樣一種自戀而自閉的小清新價值觀,最終是和彼岸小清新殊途
同歸,分享一種「五天六日遊」的政治和歷史旅遊產品。
「願景」這個詞,還是從臺灣學來的,那麽所謂兩岸「共同的願景」,眼下是否僅僅淪為一種政治
真空中的消費主義自嗨和互相滿足?淪為一種「共同的欲望」?感謝那位大陸留學生和張懸一起,
捅破了這層紙。
(待續)
(責任編輯: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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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3日 11:43
小清新紅衛兵 —— 張懸事件反思之二
文/張曉舟
張懸事件的最大貢獻除了能令更多大陸青年分清藍綠,還能令很多人忽然意識到言論自由這個東東
的存在。自由,像口香糖一樣清新的自由,但一吐出來就成了垃圾。
是張懸「被政治」了,還是張懸「被小清新」了?是小清新「被政治」了,還是政治「被小清新」
了?
臺灣友人張鐵志前幾天在微博上稍微議論了一下張懸事件,就被各種謾罵搞得一氣之下關了三天微
博,他覺得謾罵毫無意義。可能是我從小活在暴戾的環境,皮糙肉厚毛紮紮,從小懂得毛主席教導
的: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要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即使謾罵漫天,也並非沒有意義,公開
吵起來也比捂著藏著好,從爭吵到爭鳴,可以打開一條言論通道。
我在雙十一消費狂歡節那天用一篇《「小清新」統一大中國》指出一個現實:消費主義統一大中國。
不少讀者出來指正,有人對臺灣小清新追根溯源,指出它不只是源自歐美 indie pop,同時還源自日
本,還源自臺灣本土民歌運動。說得沒錯,不過探究「小清新」源流並非我文章主旨,我更沒把
「小清新」僅僅局限為音樂現象,我想探究的是作為兩岸共同創造出來的一種亞文化,「小清新」
從音樂,到亞文化,到身份政治演變的表現和成因。既然它最初是大陸對一種臺灣音樂亞文化的命
名,那麽這一命名本身涉及的已經是兩岸關係,不管你要不要所謂「政治」,只要你對此開口議論,
涉及的都是政治。
正如吾國青年中反美者甚眾,但吾國的商場吾國的消費主義景觀已經比美國還美國,大陸小清新不
讓臺灣小清新講政治,而他們比臺灣小清新更小清新。這才是我更關心的問題所在——大陸小清新
的精分。
針對我的文章,有張懸歌迷指出——張懸不是小清新,又有陳珊妮歌迷指出——陳珊妮不是小清新,
還有夏宇粉絲指出——夏宇不是小清新,更有陳昇歌迷說——陳昇不是小清新。可我並沒有說他們是
小清新,我不是說了夏宇是俠女嗎?而幾年前我做的陳昇訪談,題目不是《我是一個老朋克,只是懶
於造型》嗎?
我只是指出,他們被相當多大陸青年當作小清新,屬於「被小清新」,我想探究的是為什麽他們會有
選擇地「被小清新」。不少人強調張懸不是小清新而是搖滾,但討論張懸的音樂類型在這裏沒多大意
義,搖滾也並非就高於民謠小清新(雖然搖滾音樂節上有些滾友會在包包上貼上「小清新去死」的貼
紙,但這行為本身就夠小清新的)。說張懸「搖滾」,假如指的是她在有意打破大陸歌迷對她「臺灣
小清新」的標籤化認知,那當然沒問題。張懸為陳昇的《老情歌》寫過一段英文歌詞:
——Won't you feel that rock is cold.
——Rock is cold enough to rule the world.
——You don't know you've been told for so long.
——Yes, rock is cold enough to rule the world.
我對張懸的好感來自多年前,她在北京星光現場當澳洲後搖名團 Dirty Three 的暖場嘉賓,那時候她
還沒多大名氣。當有人衝她喊「阿扁滾出去」的時候,她冷冷回了一句:「阿扁又不是我生的」,
沒想到過了那麽多年大陸同胞又把她當作「臺獨」,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麽張懸會被一句
"No politics today" 激動得語無倫次,這只能說明她憋的太久,她有話要說,有太多話要說。與大陸
歌迷一起情歌萬人大合唱對她來說已經遠遠不夠,而涉及社會議題的歌又過於含蓄隱晦,可能難以
引起大陸歌迷關註和共鳴,於是她在舞臺上變得話癆。我沒怎麽聽明白張懸在曼徹斯特現場到底說
了什麽,她事後的長微博算是說明白了,但有些地方過於話癆有些地方又欲言又止。我不太認同話
癆式的舞臺風格,音樂和政治表達的連結需要很高技巧,而張懸還並不擅長,但她話癆式的宣洩,
無意中促成了「小清新統一中國」的欲望共同體,發生了一次分裂。
鄉愁即便真是所謂「一枚小小的郵票」,那恐怕也是那張著名的《祖國河山一片紅》吧——因為沒
有把臺灣染紅而犯了政治錯誤,這張郵票成了中國郵票史上最著名的珍品之一。鄉愁就是一個巨大
的傷口,大陸在這邊,臺灣在那邊,你高舉高山茶我高舉普洱茶,你扔過來鳳梨酥我砸過去東坡肘
子,真的有這麽小清新?
你在臺灣街頭可以見到五星紅旗,但恐怕只能在橫店才能看到青天白日旗。此處的砒霜,可能在彼
處化為蜜糖。然而彼此對對方來說,都是一面破碎的鏡子。
我在臺灣見過兩次示威。一次是聲勢浩大的反國光石化,「總統府」被激光燈打上各種抗議口號,
午夜,「總統府」開門,有人出來給示威群眾送粥。另一次是在美麗灣,我從臺東騎車幾十公里,
去參加抗議美麗灣飯店違建占用原住民土地的音樂會:海灘、篝火、啤酒、泳裝、音樂,令舞臺那
面大書特書「反抗強權」血紅大字的旗子看起來恍若隔世,整個現場只有一名警察,和我互相點頭
微笑,政治也可以如此小清新,以至於你都想順便談個戀愛。
張懸有一次在臺灣參加一個支持人權的小型演出,彈唱之餘突然朗誦了一段《人權宣言》(請不要
過敏,我國政府也是認同《人權宣言》的)。
而我在上個世紀末,見過祖咒拿著報紙朗誦和吟唱十五大報告,見過顏峻拿著報紙宣讀關於打擊反
動淫穢出版物的通告(作為伴奏,小河在旁邊掏出了老二甩呀甩)。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語境。
張懸不得不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語境中來回切換,假如你只想作小清新,那自己會分裂,假如你想做
得更多,那歌迷會分裂。
奇妙在於,很多慣於在政治真空中自嗨的小清新又具有極度敏感的政治G點,可以瞬間高潮,可以
連續高潮,從小清新一躍成為紅衛兵:報告,這人是獨獨獨,這歌有毒毒毒。吾國依舊盛產抵制癖
和封殺狂,他們往往比官方更殺氣騰騰。他們就是極權主義和消費主義繁殖力旺盛的私生子。
張懸的話癆式申辯有骨氣,但似乎也有一種忐忑,甚至是後怕,她清楚自己所要面對的這一類人,
其中有些原本還是她的歌迷。
有人從臺灣推想到香港,好極。my little airport 也是大陸小清新心目中一面大旗,「在動物園散步
才是正經事」早已成為小清新經典句式,但是當林阿P像對著情人呢喃一樣用英文想請某人去死怎
麽辦呢?上一篇我說《城市畫報》是小清新雜誌,說他們把荒島音樂會搞成寶島音樂會,但最近他
們剛剛舉辦了香港鐵血說唱軍團「大懶堂」成軍二十年音樂會。
至於小清新這個命名,諸位還是不要太糾結了,不妨把這個詞打亂,塗改,甚至弄臟,就像大陸的
「頂樓的馬戲團」,曾經的重口味龐克樂團也可以轉型為小清新,而板磚、衣濕、耳光、與人這樣
的重口味樂團,也可以大搞「小清新音樂祭」。就像陳昇這樣的老嬉皮,也可以搞一張《我的小清
新》,這張最新專輯有一首《陳醫師的恐怖告白》,歌中最後唱到:「醫師啊,你病得不輕,我早
知道你是小清新。」
而張懸最喜歡的臺灣樂團,也是我最喜歡的臺灣樂團,名字叫濁水溪公社。
小清新就是跳進濁水溪也洗不乾凈。
(責任編輯: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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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6日 12:38
誰霸淩了誰 —— 張懸事件反思之三
文/張曉舟
從張懸事件中學到一個詞:霸淩。
查了一下,有一個來自臺灣的解釋指出「霸淩」一詞起源於大陸,是音譯自英文 "bully" 一詞,指恃
強欺弱。但我從未在大陸媒體和書籍上見過這個詞,也未在日常會話中聽過這個詞。至少對我來說,
這個詞是新鮮的、來自臺灣的。我是在張懸事後發佈的那篇長微博中看到這個詞,有人批評她(在曼
城現場)「霸淩」了那位說 "No politics today" 的女生,張懸對此進行了申辯。
霸淩最初被用於說明一種校園攻擊性的行為,但早已不局限於校園而得被廣泛使用。在社會文化理論
層面,這個詞容易讓人聯想到「霸權」,關於權力與控制,在日常生活層面,「霸淩」比「欺負」、
「欺淩」顯得更有某種霸氣。
霸淩一詞還有一個延伸詞:性霸淩。意指由於性別歧視而產生的霸淩,一種隱性暴力。用霸淩甚至性
霸淩這個詞來探討大陸與臺灣、以及與香港的關係會很有意思,會涉及到性別角色和性別歧視,與極
權國族主義的隱喻關係。在「大陸主體」的敘述中,要嘛將自己等同為祖國母親(所謂「回到祖國的
懷抱」),要嘛天經地義地自我設定為男性,而臺灣和香港當然是充當了女性角色。崔健為香港回歸
而作的《超越那一天》,便是將大陸與香港比喻為兄妹——剛剛發現剛剛找到的妹妹——並因此引發
了兒子對祖國母親的一系列質問,以及自我質問。
在討論《超越那一天》之前,我想先分析一個極有代表性、但遠遠沒有那麽出名的文本。時間背景也
是香港回歸之前,那是臺灣著名音樂人楊騰佑的一篇精彩的遊記或者說散文,叫《漠河之旅》,講述
的是1997年2月,他和陳昇、劉若英等一行去黑龍江旅行的故事。陳昇最著名的歌之一《關於男人》
的作曲就是楊騰佑,文中也寫到二人在一路上彈唱這首歌。
去漠河的列車上,楊騰佑跟一位大陸男人和一位大陸女人分別有這樣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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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一)
「打哪來的?」問的是一個滿臉鬍渣的痞子。
「臺灣!」有點不想理他,卻又不得不回答。把頭一轉,將目光移向窗外。
「臺灣?別太驕傲了。等我們拿下香港,下一個就是你們了。」
#◎☆▲※……什麽嘴臉??
「歡迎光臨!」我冷冷地回答道,不知該用什麽邏輯與他交談。
空氣凝結在零下20度的意識形態中。
對話(二)
「先生,你打臺灣來,一定知道我這皮包的牌子,你瞧,這是不是名牌啊?」
問的是一個打扮時髦的女孩。滿身廉價的香水味,手上拿著一個有只鴨子圖案的小皮包,粗糙
的材質,過於光亮的皮面,落伍的款式,唉……
「是啊,這是名牌!」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上帝,原諒我的說謊……
耳裡一直聽到坐在身旁的一位男士,對著他的大哥大說:「怪了,我這手機為何老不靈光?」
空氣凝結在零下20度的無厘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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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下20度的意識形態和零下20度的無厘頭。這兩個普普通通的日常對話情景極為生動地暴露了吾國
現實的二重奏:一個是雄性荷爾蒙過剩的極權國族主義主體,痞子式的霸淩其上;另一個則是陰性的、
不發達的、自卑的現代消費主體,急需通過來自發達地區的他者的鑑定來消除自卑,獲得自我認證。
時間又過去了十六年,大國崛起之後的大陸人作為現代消費主體,其自信和實力已經得到很大提升,
已經不需要——至少是不太需要——來自臺灣或香港的鑑定者。這個強大之後的消費主義主體可能有
助於緩解極權國族主義的戾氣,但也可能為極權國族主義撐腰,比如在香港奶粉事件中,我就見過這
樣的叫囂:「牛逼什麽?不就奶粉嗎?你們要吃奶還不得吃我們的奶?」
大陸的男性主宰在此又一躍以祖國母親自居,以祖國母親的母乳自恃。這讓人聯想到希區考克的《驚
魂記》,那個殺人狂精神分裂為兩半,一半是自己,一半是自己的母親。
但在《超越那一天》中,母子關係分清了,兒子向母親傾訴和抱怨妹妹的突然出現。《超越那一天》
中的祖國母親形象受過淩辱但也具有淩辱別人包括子女的家長的威嚴,其本身也是分裂的,而在《我
愛你中國》之類的紅歌中,祖國母親是永恆的聖母形象。
這首歌收錄於臺灣滾石旗下的上華廠牌為香港回歸而推出的一張兩岸三地合輯《七月一日生》。這是
一張很有大中華企圖心的唱片,而有趣的是,七月一日並不僅僅是香港回歸的日子,也是中國共產黨
的生日。
專輯文案指出:許願的時刻。這是一張無關政治立場的合輯。在音樂的國度裡,是不用護照的。所謂
「無關政治立場」,介乎那位女生的和張懸的「這不是政治,這只是一面旗子」之間,介乎自欺欺人
和小心翼翼之間,專輯中有的歌確實屬於無聊的鄉愁爛調和愛國八股,但《超越那一天》確是一首經
典的政治歌曲,這張唱片中差不多只有這首歌,是單刀直入直面和探討香港回歸這個政治事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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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有一天你突然回來站著
盯著我半天然後跟我說
說我有一個親生的妹妹還活著
我從來不知道也沒見過
我焦急地等待著你繼續往下說
可是你卻開始保持沈默
你從來不讓問你可刺痛你的問題
因此我只好默默猜測
你說有一天她將永遠的回來
並且認我作她的親生哥哥
這一切我雖然感到特別突然
可我也似乎在夢裡見過
我沒有問你我妹妹長的是個什麽樣子
也沒有問你她怎麽樣的生活著
我更願意想像她是美麗和性感
就像我在夢中見過的那個
我終於找到了答案你為何如此冷酷
為何對我如此的嚴格
因為你想讓我超過那個傷害你的人
而不像你曾經的那樣軟弱
我沒有張口問你的另外的原因
是我比你想像的更加敏感
因為這麽多年來你承受的是恥辱
而我積累的就是叫喊
媽媽這時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特別需要你真正的理解
我曾經相信過我們的血緣關係
能夠完全的解釋發生的一切
當我經歷了若干次的苦難後
我發現了有一種潛在的危險
就是越長時間的誤解將會帶來
越出乎預料的演變
恐怕那一天恐怕那一天
恐怕那一天生活將有重大改變
等待那一天等待那一天
等待著我的妹妹回來的那一天
你真正的了解我那沒見過的妹妹
或是真正的了解我嗎
如果我們之間突然的發生了愛情
你將會怎麽樣的處理呢
媽媽我對不起你如果我的瘋狂將會
給你帶來什麽不舒服的結果
我不知是為了什麽還沒有見到妹妹
就已經開始愛上她了
她會真的尊重你嗎
她會真的看得起我嗎
如果你要是真的生起了氣
她會真的像我一樣害怕你嗎
頭幾年親熱勁兒過了後產生了矛盾
我們還會真的互相愛嗎
如果有一天你們倆想要分開
你讓我到底跟誰走呢
媽媽妹妹回來的那天將是一個機會
超越那個傳統的家庭觀念
你知道多年來你關閉了多少感覺
為了你那堂堂家長的尊嚴
我一直想試著幫你把這問題解決
可你卻很少給我機會表現
我開始懷疑你那把握公平的能力
因為我這麽努力你居然看不見
媽我的心中有一些委屈想要發洩
甚至表現在高興後面
我沒有為了生存而妥協
是因為你的存在和努力的改變
如果愛能給我力量我將會感到輕鬆
甚至能忘掉所有的危險
如果恨起了作用那我只能傷感的去回憶
並且默默度過那一天
度過那一天度過那一天
默默地傷感地過度那一天
超越那一天超越那一天
輕鬆地簡單地超越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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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歌後來經常是崔健的壓軸曲目,請一幫美女或非美女上臺跳舞,也成了老套的保留節目。但在
香港或臺灣請本地辣妹上臺群魔亂舞,顯然要比在大陸合適多了,尤其是在香港,因為這歌本來就
是唱給香港妹妹的。這首亂倫焦慮下的兄妹情歌,成為大陸與香港關係的絕妙隱喻,雖然這個比喻
有其局限,但確實提供了一個九七前從大陸視角,對大陸與香港關係的一種想像和預言。然而它在
崔健作品中流傳度和影響力有限,《七月一日生》當年有盜版但不太多見,直到2005年崔健才把
它收進專輯中(《給你一點顏色》),但這也實在太晚。
崔健的說唱一個字咬碎另一個字,也咬碎了自己——一個在驚喜、甜蜜、焦慮、恐懼中茫然分裂的
哥哥。別人的 hip-hop 是用來宣洩和抒情的,而崔健還迫使你思考,像一把刀子一樣「刀逼刀」,
而最後老崔那一聲聲「嘿!嘿!嘿!」的煽動顯得笨拙而悲壯,美女辣妹的群魔亂舞解放了這首過
於沈重的歌,卻也多少稀釋了這首歌。有多少人會聽清歌詞捉摸歌詞,接受到這首歌的哪怕是有些
曖昧不清的信息?一切是如此嘉年華,以至於「默默地傷感地度過那一天」這一句多少被掩蓋了,
委屈、傷感、恨——這幾個字眼也被忽略了。
光明的尾巴掩蓋不住焦慮和恐懼。達明一派的《講嘢》就是一個有趣的對照,它寫於當年中英談判
膠著而香港政治前景未卜的時候,崔健用兄妹來比喻,而達明一派則通過周耀輝的詞,不單道出專
家和政治家的分歧,還用情侶或夫妻吵架來形容雙方的衝突,而「快要分家」至少表明,彼此還認
可是一家人。
我說話/你說話/各有偏差
你說話/我說話/各有廢話
我說話/你咒罵/鬥氣冤家
你也說話/我也咒罵/快要分家
我說話/相當不差/似個專家
你說話/永無花假/似政治家
當初分開終得見你/當初不得不想見你/你要再續未了緣
當初將今生依靠你/當初不得不依靠你/你要扮成是我至尊
當初一心想歸向你/當初不得不歸向你/你說結合是誌願
當初終於肯相信你/當初不得不相信你/你說未來沒有苦酸
求日後互相見諒/求萬事盡量要禮讓/誰料現在竟然變樣
基礎基礎實在實在怎麽樣/基礎基礎實在實在不清楚
本應本應雙方雙方怎麽樣/本應本應雙方雙方不相稱
發覺發覺現在現在怎麽樣/發覺發覺以後以後不快樂/發覺發覺現在以後怎發落
應該要/攤開一點/說話想點
應該要/坦率一點/你話要點
終於要/攤開一點/我倆想點呢
終於要/坦率一點/以後要點
搜了一下百度,對「崔健《超越那一天》在講什麽」這一提問的回答居然是:把臺灣當作妹妹就明
白了。香港,變成了臺灣。
但臺灣的問題要複雜得多,《超越那一天》也好《講嘢》也好,都無法套到臺灣頭上去,因為部分
臺灣人並不認同和你是一家人。而張懸事件表明,不分藍綠將臺灣人視為鐵板一塊一律視為臺獨的
大陸青年人多如牛毛,對他們來說,「臺灣」只是對一個有待「統一」的分離地區和族群的統稱,
用一個在網上流傳了好幾年的蔑稱就是:灣灣。
假如說達明一派《講嘢》道出吵架分家的焦慮,《超越那一天》則表達了兄妹亂倫的焦慮,那麽將
臺灣稱作「灣灣」,多少就有點性霸淩的意味。
於是,當崔健將《超越那一天》的美女辣妹壓軸節目原封不動照搬到臺灣的時候,就發生了嚴重的
誤讀。2011年10月,我在臺灣國立政治大學做講座,在講座過程中我不得不一再改變原來的講授
思路,因為大部分學生們不只是對大陸音樂幾乎一無所知,他們是對大陸社會幾乎一無所知,你不
得不用對話交流的方式取代單向的講授。在場的約40名學生基本沒人去過大陸,有一位在臺北
livehouse 看過 carsick cars 等大陸樂隊,另一位則看過崔健2009年在 legacy 的開幕演出,她
是研究生,學養顯然明顯高於其他在場學生,於是我問她對崔健演出的看法。她說不太喜歡—
「因為他請一幫辣妹上臺跳舞,搞的跟統戰似的,要收復臺灣醬紫。」
崔健訪臺是必須有國臺辦批準乃至派人親自「護駕」的,他可能不便在現場多做交流,結果就是那
些只想 "just have fun tonight" 的辣妹嗨爽了,而像這位政大女生這樣想多探究點什麽的觀眾,
卻竟然產生了如此嚴重的誤讀。這就是因為雙方彼此嚴重不了解不信任,臺灣辣妹被崔健喊上臺一
起狂舞的嘉年華時分,才會喚起了這樣一種類似臺灣被「性霸淩」的焦慮和反感。
在政大講座上,我還放了左小祖咒專輯中那首《我的兒子錢雲會》,藉此說明「到閻王殿遞京狀」
的戲曲傳統和社會現實的關係。沒想到在場有一位陸生,後來在我微博上留言說,他聽歌的時候哭
了,他說他想到了中國的現實,也想到自己受到有些臺灣同學的歧視。
後來請教了在高校任教的臺灣朋友,他們說這種歧視陸生的現象少,但肯定還是存在的,他們擔心
的是,臺灣的大學生甚至教師對大陸根本不關心,不想去了解。一方面是對政治主體的反感,一方
面是對苦難現實的規避,更多的或許還有對政治的厭倦。我的臺灣朋友說,張懸事件在臺灣的反響
很有限,遠遠沒那麽多人關心。
臺灣著名DJ馬世芳曾經說他被《我的父親錢雲會》震撼,同時也慶幸自己生活在臺灣。楊騰佑和
馬世芳一樣屬於熱心且身體力行的兩岸音樂使者,但他在那篇《漠河之旅》中也有一段真實的剖
白,說的是在哈爾濱——
「中央大街,笛聲還未能從我腦裡散去,接目而來的,竟是一位不穿上衣跪在街頭的漢子。天啊,
零下14攝氏度的寒冬,只見他不斷地用拳頭拍打自己的身體、胸上,在他身上,有著一塊塊被拍過
的紅斑,而雞皮疙瘩,就像崎嶇的碎石路灑遍了全身。在寒冷的北風中,一個顫抖的身軀,帶著求
生的原始意念,驕傲地不肯倒下。我不敢多看他一眼,總覺得像我們這樣的過客,是沒有資格去打
擾他的生活的。我沒有那麽大的胸懷去關懷這整片黃土是怎麽了,只想,趕緊逃回千裡外那片孕育
我的泥土上……這算自私嗎?」
我的政大講座上,臺灣女生和大陸留學生的不同反應,充分表明:霸淩是雙向的,兩岸的心理鴻溝
遠比想像的大,張懸事件不是什麽導火線,而僅僅是其中一個事例,一個小小的後果而已,沒有張
懸事件發生,也會有別的事件發生,或許還是更大的事件。
在這篇關於「霸淩」的文章中,我從張懸事件延伸開去,在對兩岸關係的討論中引入了香港。崔健
的歌只預見到「頭幾年親熱勁兒過了後產生了矛盾」,並沒有預見到亂倫之愛現在也會演變成愈演
愈烈的性霸淩。有一位在香港留學的陸生在我微博留言,說有一次一位港人用英語罵他:
fuck you Chinese。
然而假如僅僅把霸淩問題演化為政治控訴,對於我所說的「小清新紅衛兵」的批判,那還是簡單化
了。在強調大陸男性極權主體對所謂「灣灣」的性霸淩的同時,不妨反轉到另一個同樣尖銳但沒有
得到同等重視的問題:臺灣反過來對大陸構成的霸淩。張懸針對那位女生(盡管張辯解說並不是針
對她)的態度和長篇大論,讓很多大陸青年人感到某種屈辱、某種失去話語權的無力感,似乎他們
就活該接受張懸的再教育。沒錯,他們當然需要接受再教育。但是一位網友在微博上如此質問我:
「我們是不懂什麽藍綠,是不懂什麽民主自由,但我們就活該被罵成五毛,被你們臺灣公知歧視
嗎?」
他誤以為我是臺灣的。他這番質問,可能是此次事件中對我最有觸動的話。
首先,五毛和公知是相互塑造的、相輔相成的,但「五毛」和「公知」作為兩大網絡身份符號,被
無所不用其極地、簡單粗暴地用於一切公共話題,導致這兩個詞一旦出現,交流就必然失效。其次,
所謂「臺灣公知」和「大陸五毛」,這一更為簡單粗暴的身份對立,多少體現並繼續催化一種「民
主的霸淩」。
大陸製造的,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關於臺灣民主的圖像和想像,一種當然就是官方媒體樂於渲染的
「臺灣民主亂象」,它誘導你得出臺灣民主是偽民主或壞民主的結論;而另一種則是由公知在媒體
尤其是在社交媒體上,對於臺灣民主的竭力美化,有的已經到了天方夜譚、令臺灣人聽了都起雞皮
疙瘩的地步。後者批判前者當然不失啟蒙之效,但可惜的是它提供的往往也是一個同樣有欠真實的
臺灣,一個一廂情願的臺灣民主神話,而參與這一民主神話建構的公知意見領袖往往也是「民國
控」,喜歡美化1949年之前的中國社會,乃至儼然成了「國粉」(國民黨)。
所謂「民主的霸淩」,本文不便也無力深入解析。只是嘗試先指出問題和提出問題。
首先,不論是官方還是民國控,對臺灣的認知都遵循了大中華的家國敘事,「臺獨」都被忽略和排
斥,從張懸事件可以看出,關於臺獨,無數大陸人只知道這兩個字,其餘一無所知。
另外,民國控設定了一種嚴密而機械的線性歷史觀,一邊尋找失去的傳統,尋找1949年之前的民國
風範或民國精神,一邊將臺灣視為大陸的未來——未來的理想民主鏡像。陳丹青說過:共和國應該
向民國鞠躬,而很多公知的意思,差不多就是尊臺灣為師。這種線性的單向的歷史觀,以及非此即
彼不進則退的思維方式,無視中國社會當下的基本現實:它經由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極權主義和
消費主義雜交而誕生、發育、膨脹為一個越來越無法用任何主義去描述和指引的摩登雜種,魔幻雜
種,這艘中國夢幻航母已經難以駛入一條狹小的歷史航道。這是在小清新歷史觀之外的,大混沌。
2008年夏天,奧運會之前兩個月,我第一次去臺灣。在臺北,被陳昇帶去一家叫做「放牛班」的
餐館,在那的牆上第一次看到「中華民國版」的世界地圖,第一次目睹「中華民國」自認的在世
界上的遼闊版圖。「放牛班」不遠有一間「毛主席的店」,兜售紅色奇觀和文革酷文化,政治意識
形態已經匯入消費主義潮流。那麽,消費主義統一大中國,還是民主統一大中國?
我不算無政府主義者,但在由張懸事件引發出來的似乎充滿了家國情懷的系列文章最後,我要強調:
一切,最終都必須歸結到獨立的個體,尊重個體的選擇,包括「去國族化」的選擇。
「大中華」,只是一種香煙,而「統一」,不過也是一種方便麵而已。
(責任編輯:賈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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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閱讀:
張曉舟:兩岸各自唱各自的悲歌(2018.0103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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