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來源:Lamentation over the body of Chirst, Giovanni Bellini, in Uffici, Italy by TK)
文/TK
想先說一個故事。
敝魯現在在英國租屋,和一對家庭醫生夫婦住在一起。他們有一個三歲大的兒子,吃飯的
時候總會坐在自己專屬的椅子,前面有一張小桌子。
某一天,男主人很早就出門去上班了,我在流理臺沖著一杯芝麻糊,看著女主人在飯廳給
小男孩吃麥片粥。
小男生表示要自己加牛奶,但是媽媽堅持這件事情她要自己來,拿著兩公升裝的大瓶牛奶
不放、高舉,另一手暗示小男孩只可以湯匙攪拌牛奶和麥片。後來小男生大哭,憤怒地用
湯匙插碗,弄得地板到處都是麥片粥。媽媽無奈地把牛奶放下,開始善後。
小男生繼續哭。那個哭聲的音量大概就是沸水滾燙會響起的那種程度,讓人不安,想要找
個開關把火關掉。
「對不起 Tony......他又來了......大清晨的。」女主人有點尷尬地看著我。
「看來他到今天還是不理解為何你要這樣做。」目睹整個過程的我,對著女主人笑了一下。
「沒辦法.....他加牛奶都會加得非常多,把碗溢出來。我覺得他只是很享受『倒東西』,
覺得這件事情本身很有意思。」
「辛苦了,這件事情他不明白。所以他到今天還是會很生氣。」
我想起,這位小男生也很喜歡「剝香蕉」。當他說他要「香蕉」,如果你不明白「真正的
意思」,很貼心地幫他剝好,拿出白白的果肉放好在碗中,他會毫不留情面,現場哭給你
看。
這沸水還會再滾一次。至少五分鐘。
「是啊,一個三歲的孩子,你要怎麼讓他明白這些?這不在他能夠理解的範圍。他感覺到
生氣,但是又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憤怒。」
過了十秒,女主人引述了一段男主人說過的話,我到現在依然記得。
「Peter 說,其實我們每一位大人內心都還是像三歲小孩。差別只是我們已經學會如何控制
自己的憤怒,控制自己的許多事情。但是你懂的.......這件事情還是有難度的。因為你看,
還是有很多大人做不好⋯⋯」
女主人比了比自己,皺了眉,對自己調侃一番。
我們相視而笑。
這個清晨,那碗落地的麥片粥,對我而言就有如一部電影,清楚地烙在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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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講一個小觀察。
其實,這段時間,我有一些話,或許比較適合說給圈內人聽,但是這些話有時候又有那麼
一點希冀局外人稍能了解。
所謂的「檯面上與檯面下的掙扎」,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這樣的矛盾就不曾消退。以鄙人
之淺見,這種情緒發酵得最厲害的地方之一,就是教會。
在此,我覺得需要先稍加解釋給平時沒有教會生活的朋友,以便理解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
沒有參加教會聚會的朋友們,或許不知道在教會除了週末參加「禮拜」(與定期或不定期
的一些聖經、教義相關的裝備「課程」)尚存在著一種聚會模式叫作「小組」。
若您問,「小組」的功用為何?簡言之,這是人與人互動的「相處空間」。因為信仰不能
只是死板板的奉守教條、拚命大聲禱告,然後人與人之間又毫無干系。在一個小組裡面,
有每週固定進行關於聖經的課程,還有一群弟兄姐妹與我們建立關係,成為我們彼此扶持
的朋友,砥礪我們將信仰「活出來」。按照耶穌的話,就是彼此包容相愛,讓外人認出這
群人是主的門徒。
信仰是一條漫長的道路,生命有許多亂七八糟的問題待解決,因此我們需要一同前進的夥
伴,陪我們一起面對自己的信仰。這就是小組(或說「團契」)原始的功用。
若您問:小組教了我關於「人」的什麼事?
反思自己,也複習一下自己的小組經歷,目前能夠想到最深刻的心得是:一個人一輩子難
堪的事情實在是有很多,怕的不是你知道,而是你不知道。因為越認識,才發現自己有多
不配上帝給予的恩典。
在小組中,長時間漸進式的理解,是各種層面的「除魅」過程。你會更認識人:人的限制,
人的脆弱,與人的堅強。也從各種故事中,反省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正在如何面對自己
的信仰。
在新加坡、英國、臺灣這段時日,來來回回,在不同的小組,陪不同的人談心,與不同的
人建立關係,我對於人如何掙扎、生存在世界,有更深刻的體會:比如一位光鮮亮麗的人,
背後如何面對深切痛苦的懊悔;或是一位看似平靜優雅的人,有著怎樣的過去,恐懼於自
己極易失控的憤怒與嫉妒;曾經專情的人,多年前如何遭受背叛,因著未痊癒的傷口,不
斷感受巨大的無助,卻又羞恥於舉手求救,向朋友承認自己的世界瀕臨瓦解,急需要填滿
內心的空缺,每次只能獨自孤單一人,做出一次又一次錯誤的決定。
確實,有很多「事件」,當他們說出來,你跟這個「名字」原本給你的形象,完全連不上
來,難以想像。但他們口中的每一則故事,卻又是如此真實。甚至有不少經歷,讓我對某
些人從此肅然起敬,因為難處實在太大。
在小組中,每一位成員或多或少都有機會坦誠生命中不甚光彩的事情,包括我自己。親身
體驗過,講這些事情以前,勢必得鼓足勇氣。尤其是講出自己的家庭、童年、青春期,甚
至是承認此刻已然長大成人,昨天仍然犯下錯誤的自己。
這件事,更直接且殘酷的邏輯是:「從今開始,你將認識真正的我。在你面前,我即將變
得更為脆弱,因為我卸下了保護色。你認識的不再是外人所認識的我,而是真的做過這些
事情的我。真實的我。你不再有沒來由的崇拜,或是迷茫般的讚嘆。你將進入真正、全面
的理解,因為我讓你走進我的生命。現在,此時,就是我選擇的起始點 – 我選擇對你坦白。」
科幻小說《三體》裡面談到的「宇宙社會學」,霍金所提到過的「猜疑鏈」,在接下來的
內心層面將會持續昇華。自我揭露的人,勢必得走過這些掙扎。(註:宇宙社會學的前提
是我們與外星文明的溝通狀況處於極度艱難下的假設,並非指人際,在此例中我純為藉用
譬喻。因為我們彼此訊息的發送距離,並非十萬光年去,十萬光年回)
其實,從「猜疑鏈」站在自己以外的角度回頭審視,坦白、認罪,這些確實是具有「潛在
高度危險性」的決定:一、你無法預測說出來以後,如果再犯,自己是否更為難堪,若是
預期自己即將一再跌倒,不說是否比說還要更好,因為不說其實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你選
擇說,其實具備「主動性」– 我很痛苦,需要出口;二、你無法預知,你與成員之間的友
誼是否會從此變調(比如他人從此看不起你)你只能從最真實的相處經歷考驗,將一切訴
諸時間,放手,不再嘗試將一切緊握;三、走出小組,成員間共同的默契(或你要說「原
則」)就是三緘其口。但是你仍舊無法預期,他人是否會有意無意透露出你的秘密,只得
靠最純粹的「信任」跨過原本存在的鴻溝。跨成了,恭喜你;失敗了,對不起,也是你自
願說的,你相信錯了人。
與我熟識的朋友們都知道我對影劇版無感,也不喜談論朋友八卦。因為對我而言,這就只
是將小組「檯面化」的過程,興致缺缺。簡言之,真要講,若你要深究的對象是一個「人」,
還怕沒題材嗎?
俯首皆是,輕鬆寫意啊。你對人越了解,應該就會對於「問題」的存在,越來越感到習慣、
熟悉。消極面來說,誰有「問題」,或誰正在面對「問題」,其實對我而言毫無張力。
因為我還真的不知道,全世界有誰真的「沒問題」?
積極面來說,「問題」始終引不起我的興趣,但對於「解法」,我總是比較好奇。生命的
問題就是那幾個不斷重複,講來講去並無新意,但是人對「問題」的反應,我覺得才是看
出一個人的關鍵。他如何應對這個挑戰,其實才是真的困難。(寫劇本、寫小說,敘事面
我覺得也就是難在這邊。解法不吸引人,那問題再大再悲慘再難堪,都無用。不是嗎?)
有時候當看到很慘的名人出事時,我很好奇有多少教友想的是:如果這人就是我的小組員,
我會怎麼做?
在事發以前(更精確地說是「公諸於世」)若我早就知道了,甚至是好多年前,他在小組
就告訴過我了。而現在當所有人終於把這件事,開始當成新聞在熱炒,不斷討論、沸騰時,
我的反應會是什麼?
或是這麼問:該是什麼?
我常常這樣反問,然後想如果我們有信仰,要怎樣回應這個飢渴的媒體世界。我們每週不
斷被訓練,丟出議題逼視、思考,然,對於不幸、悲慘的解讀,跟其他人,我們看起來是
否有任何不一樣?
2012年有部 Denzel Washington 主演的電影叫作《機密真相》 (Flight)。為了避免爆
雷,我只在這邊推薦本片,不講劇情,有興趣的人,可以來思考裡面講的問題。如果你是
男主角,你非常確定知道你有一股很深很深的癮頭,現在發生了這件事,你認為最好的解
決方案是什麼?然後,期待著這樣做以後的您,可以過著怎樣的生活?
可能是年齡漸長,慢慢體會一種感覺:我們生命的最大限制,就是只活過自己這一輩子。
因此,將這世界發生的一切,轉成我們個人得以理解的光譜,是我們每天面對堆積如山的
資訊,下意識在做的事情。這本來就無關對錯,因為主觀本來就是一種私有化的產物。關
於他人告解,我們可能是意外的驚奇,也可能是拍桌怒罵的怨恨,任何情緒在我們自己看
來都非常正常。
而究竟,一個人認罪與不認罪的差別是什麼?我在小組,當有人對我坦誠相告時,我常在
想這個問題。
「我需不需要知道你生命中的這個問題?」誠實說,尚且不清楚。而我只清楚一件事:這
一切都是未知,而你,正選擇冒險。你丟出的訊息是:你已經認可,若選擇冒險,我會成
為你的「夥伴」,而不會是狠推已站在邊緣的你跌入「火山口」的那一雙手。
一個平時上教會,對於脆弱、原罪、完人幻滅的聖經故事,每天聽,週週聽,理應最有感
受的人,走出教會,看見他人(非自己的小組員)承認自己曾經跌倒,最本能的反應會是
什麼?
或是再這麼問:該是什麼?
且讓我們再昇華這個問題:如果有一天,你的小組員,或是你自己,終於(或是無預警地)
開始走紅、成名,你會怎麼想他?
如果漸漸成為公眾人物的正是你,你害怕嗎?
這個問題更能直接切入核心:你對於過往的坦白感到懊悔或恐懼嗎?原因是什麼?
你害怕的原因,起源於哪裡?
每一天的餐前禱告,每一週的主日信息,每一個月的領聖餐,重新思想自己與上帝之間的
關係以後,面對自己的罪,你的態度是什麼?
看見他人的罪呢?
你如果對自己跌倒過的事情深感懊悔,告訴上帝說:我今後不會再犯。結果,你食言。為
何現在換個時空,有個人認了罪,你忘了曾經如此脆弱、需要躲在恩典庇蔭之下的自己,
膽敢開口要求他,也作出「永不再犯」的承諾,如此苛刻?
你還記得當時苦苦求饒的自己嗎?
否定他人告解所股起的莫大勇氣,進而要別人保證決不食言,這個前衛的做法是打哪裡來
的?是您的信仰教您的嗎?是您過往每週勤奮聚會,最後獲得的結論嗎?
從一個更高的角度來查驗:你認罪,與他人認罪,在上帝眼中,有何不同呢?
這道難題,或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法。我只是想起,那碗散落一地的麥片粥讓我瞭解的
事情。
就算離開「三歲」已經多年,我們依然在練習「控制」。控制挫敗感、控制憤怒、控制被
拒絕、控制遭遇背叛帶給我們的傷害。
我們已經過了把碗內的麥片粥搗得滿地,髒兮兮的年代。反之,長大成人的我們,已不再
無助,可以使用更具破壞力,無限上綱地攻擊、報復、反擊他者帶給我們的失望。
在上帝眼中,可能我們總歸到底就是只想「倒牛奶」,而不是「吃麥片粥」的孩子。
你認為他該對你怎麼辦?
再重新想:看到失去控制的人,你會怎麼對待他?
面對很多事件,人不一定非得要有一個什麼立場,但是你下意識最在乎的事情,會從你的
言論中看出端倪。你對他人的反應,多少也反映出自己內在對於罪性的恐懼,與你如何看
待自己過往和此刻的不堪與軟弱。
而那些事情,拿開一切宗教建構的話術,就是你面對信仰,面對上帝,面對自己,最真實
的樣貌。
在信仰面前,一切的你,無所遁形,攤在舞台,上帝正觀看。
祂瞧了瞧認罪的那個人,然後也一定會回頭看看你,看看我。
望著,我們。
還有那碗灑落一地的麥片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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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寫於2014年12月23日)
(影像來源:Galleria Borghese, Rome by TK)
【關於道德】
想留下一段話。
我今天一直在回想,約三年前,中國的羅振宇批判360的周鴻禕動用「道德核武器」猛打金山
企業一事。在節目上,主持人李學鵬問他說,若能給周鴻禕三句忠告,他想要說些什麼。
以下是羅振宇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
「我會告訴他:第一,道德是內褲,你應該穿上。人人都應該有道德;第二,道德是內褲,你
穿上了,但是你沒有必要滿大街告訴別人:『我穿了內褲』;第三,你更不能滿大街扯著別人
說:『你沒穿內褲。如果你要說『你穿了』,請證明給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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