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來源:TK)
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這種東西,我記得以前國中時期,班上有一個職缺叫「小老師」。
有一段時間,敝魯當「國文小老師」的時候,問過「老闆」這個問題:
「為什麼在華人的思維裡,很會寫文章,我們就讓他作官呢?」
因為覺得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領域,需要的條件也不一樣。
論戰時分,講得很順的「修身、齊家、治國」這幾種修為,
我也覺得嚴格定義上並沒有什麼太直接的關係,邏輯常常是硬兜的,
他們或許純屬不同集合,而非單向的PQ推論。
長大後在英國為了寫畢業論文,接觸了一些儒學教育的反思,
發現柏楊在自己的著作也提過這個看法,
那時在圖書館的自修室,看到近乎跟小時候日記完全一樣的問句,
突然覺得:哎呀這真是青春的滋味啊。
好,講完了這麼多廢話,在下方向各位推薦一篇文章。
談的也是類似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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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Re: [新聞] 年輕人成「空心世代」 搶救國文聯盟呼籲增加古文課程
時間 Tue May 5 12:57:49 2015
文/cgi0911
這兩天把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撿回來重看一遍,對照到張亞中等人的這番
似是而非的言論,真的讓人感慨良多。二十一世紀的民主台灣,對於語文教育
的觀念還和五百年前的明朝相去不遠,我真不知道該把這種國文教育視為一種
成功,還是一種失敗?
(TK按:本文起源,可參考以下這篇新聞)
書裡有這麼一段故事:萬曆初期掌權的首輔張居正,曾經講過一句話叫「芝蘭
當路,不得不鋤」;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再漂亮的好花,如果長在人們必經的
馬路上,也不得不把它鏟掉。
這句話講的是當時的兵部左侍郎汪道昆。汪這個人官做得大,但最為時人所知
的,是他在詩文上面的成就。當時的文壇領袖,亦即執「後七子」牛耳的王世
貞,曾經高度評價汪是當世屈指可數的文章名家:「文繁而有法者於鱗(李攀
龍),簡而有法者伯玉(汪道昆)」,
然而汪道昆這個人文章寫得好,辦事的能力似乎不太行。汪在嘉靖年間任官福
建兵備道的時候,幫剿倭的戚繼光籌過糧餉;因此緣故被當時的文官集團評價
為「曉暢軍事」、「文武兼才」。但時間來到萬曆初年,汪道昆領兵部左侍郎
銜,巡視主持西北邊塞軍務,卻把很多帳目都搞得不清不楚。要知道張居正掌
政時期,改革的重點在於清丈財賦、循名責實、提昇行政效率;像汪道昆這樣
的糊塗帳,自然是張居正開罵的對象。而每次挨罵,汪就要上摺子為自己辯解,
又喜歡在摺子裡面舞文弄墨。也許是看在汪道昆文壇領袖的面子上,朝中有些
人就幫腔,說這個人文章寫得好,是難得的人才,還是放他一馬吧!但張居正
正在改革的鋒頭上,哪能接受這樣的和稀泥?於是他在寫給汪的一封信函裡有
這麼一段話:「二三子以言亂政,實朝廷紀綱所繫;所謂芝蘭當路、不得不鋤
者,知我罪我,其在是乎?」;這段話的大意是:有些人老是講些廢話來擾亂
政事,這實在跟朝廷的紀律大有關係。這類人文章寫得再優,只要擾亂了改革
的步調,我也不得不把他炒了。有些人理解我,有些人怪罪我,想必都跟這件
事有關吧!
黃仁宇先生寫《萬曆十五年》這本書,揭櫫的主旨是:「光講道德習慣,不能
解決國家治理技術落後的問題」。而明朝作為中國歷史上科舉制度最為發達的
朝代之一,人才選拔與培訓的管道,包括八股制藝取士、翰林院庶常制度,都
把九成九的精力放在語文訓練上。而且不是教這些菁英官僚的種子們,怎麼把
公文書寫得簡潔明瞭、邏輯暢通、深中肯綮;而是把語文能力視為傳統、道德、
習慣的載體,鼓勵大家在日常工作中,大玩「言必稱祖宗聖人」的文字遊戲。
事實上,明朝作為高度中央集權於皇帝一身的時代,卻不思推行一套有效的公
文書寫作方法,使中樞的決策效率低下。明朝後期萬曆、天啟兩代,發生了嚴
重的皇帝怠工的情形,這種無效率的文字遊戲恐怕也是遠因之一。
從《萬曆十五年》的論點延伸出來,我們可以側面了解到華人與西方語文教育
本質上的大不同:西方語文教育,著重的是把語文作為表達思想、情感與邏輯
關係的工具;東方卻更多是把重點放在如何用語文教育來灌輸統治者意識型態
與延續舊社會的道德習慣。也正因為華人老是把道德教條擺在邏輯實用的前面,
華人社會裡的高級知識份子總是陷在「滿篇經典卻言不及自己的想法」的無窮
迴圈裡面,連帶地整個社會也隨之停滯不前。
舉個例子來說吧!台灣2013年高考作文的題目是「慎己戒滿」
(http://examinfo.pixnet.net/blog/post/57708126 )
題目的引言裡面就照抄了一段論語;然後補教業者給的範文分成四段,每一段
的開頭都照抄一段古人的話語,但也就僅止於秀一段金句,對當時的時空背景
都沒有交代;就算稍作解釋了,也不見作者基於這些古諺之上,展開自己的想
法。受傳統國文教育影響的人們,看到文章一開頭就「引經據典俗話說」,直
覺地對文章產生了好印象;這種作文概念,在中國發展了幾千年而深植於人心。
然而,這種沒頭沒尾的引述,真能幫助不具相關背景的讀者瞭解作者的想法嗎?
我看答案恐怕是未必然。也許我們該問的問題是,作者在這篇文章裡究竟有沒
有自己的想法?還是只是在堆砌古人的話語好掩飾己身觀點的貧乏?
同樣的題目,放在西方的作文考試,會怎麼考呢?以GRE的出題模式,也許
會有這樣的題目:「處理一件工作的時候太過於倚賴個人的經驗,而不對工作
內容多做一次檢驗,往往會導致不符合預期的結果。試表達您對這個敘述的看
法,並舉例說明之。」
這麼一小段題目裡面包括了幾個元素:第一、引言有一個明確的陳述句(sta-
tement);第二、要求應試者陳述自己的想法;第三、要求應試者應舉證支持
自己的觀點。對照到上面高考作文「慎己戒滿」,引言裡面沒有一個明確的陳
述句,而只是照抄了孔子的一段話。其次,出題者又要求應試者「申論其意」,
但「申論其意」是申論誰的意見?是孔子的,還是我自己的?而要用什麼元素
來支持自己的想法?
又,西式學術文章裡面最基本的一個模式就是「標題句(topic sentence)」;
簡而言之,就是每段文字的開頭應用簡短的,通常是敘述性、直白、不帶模稜
兩可的感情的一句話,來概括整段文字的觀點。而我們再看看上面補教業者
給出的範文-「孔子說」是自己的想法嗎?我想這沒有直接的關係;「蘇軾說
」是自己的想法嗎?我想也沒有直接的關係。問題是,為什麼標題句裡面,我
們不能直接挑明「自滿會導致事情的失敗,這就是我的想法」,而一定非得要
抓一句孔子,抓一句宋朝人的話來表達我的贊同?
這底下其實藏著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是華人根深柢固的儒家意識型態。更具體
來說,就是柏楊在其著作裡面不只一次痛批的「儒家學派的基本思想是復古」。
我們的國文教育界,把復古當做一種大前提,使得作文考試一直在鼓勵大家
將古人的話語來連綴成章。而使用西式邏輯寫作(例如標題句-展開句-總結
句這樣的基本模塊)來陳述個人思想者,卻被認為文采不足而得到低分。
但是引述古人的文字,能比平鋪直敘的一句話更能表達自己的想法嗎?更大的
悲劇是,當我們習慣性地把照抄古語當作作文的必然,這是不是等於在潛意識
地把自己的意見限縮在這幾句語焉不詳的文言文的框架裡?而如果我們的國文
教育體系,老是在獎勵大家用這種不直接的方法來寫作,某種程度上豈不等於
是一種思想箝制?我們常在歷史課本裡看到「八股文箝制思想」的論述。事實
上,「八股」結構本身是一種很好邏輯寫作方法。制藝八股文之所以會演變成
思想箝制的工具,是因為出題一定要源自四書五經的章句,寫作時,又僅限於
引用程朱註釋,不得擅自生發、獨出新論。這種有標準版本的復古意識型態,
才是限制士人思想發展的元凶。
這樣的復古意識型態放大到社會運作上,就會變成大家普遍性地因循舊慣而不
切實思考切身相關的問題。像張亞中在記者會講的:「國文課本讀得愈多,就
愈懂得孝順父母、友愛兄弟。」但問題來了,「為什麼要孝順父母、友愛兄弟?」、
「我認為如何算是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孝順父母、友愛兄弟的現代詮
釋是什麼?」,這些基本該搞清楚的事情一概不提。總而總之,國文課只負責
把古人的話語唸過一遍,翻譯成白話文就好。至於怎麼把取捨傳統價值觀,做
出現代的調整?這是你們年輕人自己要去憑空摸索的事情。我們的教育體系既
不負責啟發下一個世代的人,也不打算培養他們思考這個問題所需的語文能力。
一味地復古只會讓社會跟不上外在環境的演變,滋生出許多善於利用「傳統」
的大義名份來虛耗社會能量的既得利益者。這些人利用已得的利益,反過來扶
持復古的價值觀,使得改革變得更加困難。這其實是台灣,不只是國文教育,
而是整個社會該面對的最大課題。
一代人所受的教育,型塑一代人的思想,而語文教育更是「如何型塑思想」的
方法論。像張亞中這干人,老把國文教育跟儒家復古意識型態混為一談,又拿
一頂「學中文就是有國際競爭力」的大帽子往自己頭上戴。在我看來,守舊醬
缸的國文教育,與瞬息萬變的國際競爭局勢,這兩件事情在邏輯上根本就有矛
盾。真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怎麼得出這種論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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