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代外省人/拆遷、重建,改善或毀滅?
文/成英姝
咖啡廳的鄰桌一男一女在說話,談原住民教育的議題,我就不自覺豎起耳朵偷聽,忍不住起身
去打斷他們的談話。原來男子是原住民基層教師協會的祕書長達努巴克。
達努巴克立刻說我若能對原住民的生活做深入的瞭解,讓社會更多人知道,將有助於改善他們
的處境。問題是,欠缺完整而長期的對原住民生活與文化的瞭解的幫助,卻是另一種可怕的戕
害,但原住民現在面臨的困境卻是刻不容緩的,說生死攸關不為過。
風災前有多少人關注原住民的生活,把他們當作我們至親的生死與共的同胞?災難發生後,全
台人民付出很多愛心,集體密切注意著救災行動,捐出物資來支援,然而在這同時卻也暴露出
不可救藥的天真、無知、自我中心。
達努巴克數度提起侯孝賢剃髮聲援三鶯部落這個事件,我心想假設我也來剃髮聲援原住民部落
抵抗拆遷,也沒什麼不可以啊。在喚起討論和注意上,製造新聞都是不難的,如果達賴喇嘛來
台的時候硬是跑去把這議題和少數民族自由牽在一起,讓中共跳出來發飆,你不登上國際版面
才怪。問題是,然後呢?
一直以來到處發生的各種拆村、強制遷移、重建計畫,都包含兩個可怕的毀滅性層面,其一是
高高在上的同情。通常被強制遷移的人原有的生活品質是惡劣的,因此遷移、重建像是施恩。
事實上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屠殺。這在其他國家面對少數民族、弱勢族群和邊緣人的處理都是一
樣的。
達努巴克提到慈濟捐贈組合屋但希望原住民遷移的事,外界當然是善意的,希望原住民遷移到
「更好的生活環境」,但怎樣是「更好的環境」?平地人有種本位主義思維,原住民如果都改
為過漢人的「文明生活」不就好了嗎?變得跟漢人一模一樣,不就一切都沒問題了?這就好像
說草原上的獅子如果都過著客廳裡的貴賓狗一樣的生活,高山上的鷹都習慣當鴿子,不就會活
得比較輕鬆嗎?完全是無稽之談。
拆遷、改建另一個層面涉及土地的剝奪,利益強占和利益輸送,資源和權力的把持,勒索和控
制某個族群等等。
簡單地說,所有的強制遷移、拆遷、改建、重建,都是不應該的霸行,但從來沒有被阻止過。
朋友提到對於有人將外省人流亡到台灣定居的過程稱為「移動」,不以為然:這是一場無可抵
擋的、大規模的付出死亡、流血代價的離散悲劇,怎能用如此輕描淡寫的詞來含括?
在我看來,問題並非這「移動」涉及巨大的死傷,而是在民族的大型「移動」背後,有什麼是
可被攜帶著「移動」的,什麼又是無法跟著「移動」而消亡的?回到上次關於原住民遷村的話
題,面對達努巴克,我有很多為難的想法,我不是原住民,也不曾長時間跟原住民一同生活,
這使我落入門外漢說空話的窘境。但我也不能變得與原住民同一化,在對立於平地人的狀況下
喪失平地人普遍的直觀想法,因為我必須找出讓平地人從平地人角度去接受、瞭解、認同原住
民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否則這是無解的。
對原住民的教育,平地人的姿態是,原住民若能受更好的教育(意味像平地人一樣),凡事就
好解決,也就是「黑人都能當上美國總統,其他黑人也能出頭天」、「落後的民族肯努力,也
能讀上博士,也能過好生活」這種概念。這是很自我中心的蠻橫思維。然而,如何站在原住民
和平地人的中界點上,讓人明白天平兩邊是等重的?
談遷村、改建這議題立刻會想到眷村,眷村一詞已經消滅,眷村的某些文化不可能被「保存」,
只能被「緬懷」。縱使某些價值觀我曾提及是可以保持的,但伴隨生活環境的習慣無法保存,
這就好像原住民縱使改信基督教,但他們若保有跟自然互動的生活,就能保存某個層面的原始
信仰。然而你把原住民遷移到都市生活,讓他們脫離了自然,這東西你教他如何保持?
外省人來到台灣,重新建立一個家園,與原住民遷村的一個相似處是,那是重新來過的另一個
生活的開始,不是把原來的生活「移動」到另一處搬演。記憶可以攜帶,情感可以攜帶,文化
的流傳也可以攜帶,卻依然有因無法攜帶而只得毀滅的。世上像那樣的東西,已經毀滅或者注
定要毀滅,或者行將毀滅的,對不相干的人來說,是無感於其價值的,思及此,一方面悚然,
一方面茫然。大概唯一能抱以樂觀(也可能是自欺欺人)的,是相信至少人類的好奇,讓人終
究有瞭解他人(族)的慾望是不會毀滅的。
【2009-09-15/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來源:http://tinyurl.com/mjgjns http://tinyurl.com/npsxs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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