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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麼需要寫實與社會關懷
文/古添洪
話說畫鬼難畫人更難。話說畫虎不成反像犬。其實,寫實並不易。要毫髮畢現,要用
詩筆剝落、刻畫社會隱密的肌理,確有其知性與理性挑戰之處。然而,話說詩本清靈,話
說詩長著輕盈的翅膀,話說詩學上與詩潮上,無寫實主義之盛名。詩,何必寫實?誠然,
詩天生與寫實背道而馳,然詩之可貴者,詩之難而高者,即在於把「非詩」的「現實」轉
化為「詩」,而不失其「現實」之肌理與指涉。
古今詩學與詩潮流中,雖或無以「寫實」命名之流派,實往往仍以「寫實」作為其基
調。就中詩傳統而言,所謂「形似」,所謂「自然」,實含攝「寫實」之先決品質。而西
方詩學,柏拉圖以「詩」為「模仿」(mimesis),故無論矣,而其後詩評亦多以「經驗」
為旨歸,即以作品是否經得起生存經驗的考驗為重要評論標準,而個人「夢幻」與「傷感」
之作,難臻上品。
就整個文學領域而言,近代西方曾有盧卡其(Lukacs)和布萊克特(Brecht)的
「寫實主義」(Realism)與「現代主義」(Modernism)之爭論。從筆者目前後來者的
有利視野裏,兩者可為殊途同歸。盧卡其謂西方文學自荷馬以來,皆以「寫實」為依歸,
而特別推崇小說家巴爾札克(Balzac)為近代的典範。文學「寫實」的真諦乃是以抓住人
類與社會的「典型」(type);非個人主義之自囚,也非自然主義者之不可救贖者。所謂
「典型」者乃是指其抓住了人性的全域、抓住了社會各決定因素的最高狀態,並把潛伏在
其中的各種可能打開,把「人」與「時代」的顛峰與局限同時具體地呈現。「寫實」是三
向度的,是全程的,其中的人物與人際關係都在這全域裏賦予生命,在整體裏呈現出各出
局部(totality of objects)的運作。真正的「寫實」,是求「現實」的真實;當此「現
實」的實境與其個人的偏見甚或不可移易之信念相違時,真正「寫實」主義者將毫無猶豫
地放棄其偏見與信念,此即所謂「寫實的勝利」。(以上參其《歐洲寫實主義研究》
(Studies in European Realism)。相對而言,在布萊克特的「史劇劇場」
(epic theatre)裏,「劇場」優先於「劇本」,「實驗」優先於「翻新」,諸「事件」
(episode)的串聯,優於亞里期多德型的首中尾俱全與時空制約的統一結構,「並置」
與「張力」優於和諧一致(此表現於劇場上的劇本、音樂、舞台、背景、扮演的各自獨立
與表達相異的立場)。「劇本」不是道德化情緒化,而是把道德與情緒放在台前給讀者驗
視。最核心的是不假設放諸四海皆準的人性或社會樣式,而是承認這些都隨時空而變遷,
而要抓住的即是此刻的「現代」。
在「現代」裏,統一和諧已不再可得,代之而起的是斷片的局面;在現代環境裏,
「寫實」就不能忽略這「碎裂」與「斷片」的「現實」。最核心的是,劇場與聽眾的關
係,不再是經由讀者被動的「認同」,而是迫讀者拉出距離,對劇中情事與人物加以批
評;文學作品不是提出「典範」讓讀者「認同與模仿」,而是經由各種實驗的荒誕的處
理(包括敘述、蒙太奇、彎曲、跳躍等手法)迫使讀者產生「疏離」的效應
(alienating effect),迫使讀者採取「立場」,作贊同與否定的投票。(以上據
《布萊克特論劇場》(Brecht on Theatre)。就筆者廣延的角度而言,盧卡其和布萊
克特事實上提出了兩種不同的寫實模式(布萊克特並非反對寫實,只是反對獨尊並「再仿」
盧卡其所提倡以巴爾扎克為典範的寫實主義而已)。前者以人原有的「未經異化的主體」
(unalienated subject),在主人翁在異化社會裏對各種枷鎖加以抵抗加以粉碎中得
以確認,而這未經「異化」的主體與社會,與在作品背後活躍著的通體的統一結構湊泊
為一,這也就是文學作品中的藝術結構。後者以「現代」的斷片性與異化性作為前提並
表現的對象,用各種藝術手法迫使讀者用對其所生存的斷片與疏離與無前景的現實加以
批評與否決。兩者都對「異化」採取積極的揚棄;其視野與藝術手段雖不同,但其目的
則一,亦可謂孟荀以來同一鼻孔出氣的又一例。
詩曾經向繪畫向音樂學習,詩向小說向戲劇吸取營養,也是可行的途徑。盧卡其與
布萊克特的「寫實」典範,實足以作為詩人的借鏡,蓋諸種藝術與諸種文類皆可互通有
無。「寫實」本身是一個豐富而不斷向詩人挑戰的場域,而其「采」也比我們想像的更
多姿;不斷的實驗與探索,並與所處時空的實際相結合,則為不易之法門。
至於社會關懷,我們不妨感性些開始。生命裏缺乏愛,缺乏關懷,生命的旅程該是
多麼的黯淡,多麼的寒冷。愛與關懷是生命的動力,而社會關懷,更是個體生命與社會
生命的連接,是民胞物與的積極的表達,是正義與平等的指歸。故佛說慈悲。就學理而
言,佛洛伊德(Freud)在揭示人類底侵略、摧毀的本能外,同時揭示了與其相抗衡的
「愛本能」(Eros)。並且,在其名著《文明及其不滿》
(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的結尾對人類的前景有可期許:「我們可以預
期,人類稟於天的另外一面,也就是永恆的愛本能,將會盡其所能,站起來與他同樣不
朽的對手相抗」。馬庫色(Marcuse)在《愛與文明》(Eros and Civilization)裏,
表彰佛洛伊德愛本能說之餘,更把它與馬克思的「異化」理論相結合,重新肯定人類底
「幻想」與「烏托邦」的追求,以其為人類靈魂深處未經「異化」的人類種性的「記憶」
云云。從筆者目前的角度而言,真正的詩乃是「愛本能」、乃是人類「種性」在「異化」
社會的重重禁錮之下掙脫出來的實踐;這掙脫與實踐的能量,也就是測量在詩深處詩背
後的能量。中國儒家思想表揚仁,以仁為人類良知良能之首,實有因也。愛本能、仁與
良知良能的積極發揮,莫若表達於社會關懷上,亦最為激盪多姿──也只有這個途徑能
使人的生命,尤其是詩人的生命,得以從自囚與他囚的黑牢裏掙脫出來,重見並與大地
連結,重建並與社群連結:一個不可或缺的、感人的、富有意義的連結。
在目前的後結構、後現代的情境裏。「主體」的穩定性被置疑、客體的「真實」被
置疑,也開始更清晰地看到「語言」的不純與介入,看到「權力」的操作無所不在。寫
實如何呢?社會關懷如何呢?那就讓我們用「滑動」的寫實與關懷去應對這「滑動」的
主體與社會吧!那就讓我們「解構」體制「自然」背後的「語言」與「權力」介入吧!
「寫實」與社會「關懷」是一個隨物賦形的作業與探索,是一個無限潛力無限開放的空
間。
本文來源:《海鷗》29期, 200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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