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hos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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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收錄於 流行詞話第44期）

讀書筆記─Ruth Padel《搖滾神話學：性、神祇、搖滾樂》

文／胡又天

此書揭開了我小時對西方搖滾文化的疑惑：為什麼這些人都要把自己弄得一副精神分裂的
樣子？此書作者從希臘神話與神話學的原理給出了洞見：悲劇意識。我也就明白為什麼歌
手愈瘋狂、歌迷愈愛，因為悲劇文化是他們的底蘊，觀眾在歌手的瘋狂裡見到自己。《一
代宗師》八卦掌三次第說「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如果換到西方人來講，他們應該
會把「見自己」放在最後面。

我又想：西方是悲劇文化，中國呢？我們是「大團圓」文化，「大」是形容詞也是動詞，
劇力在「追求團圓」和「知團圓之不可求」之間。我們的情志發展，又是傾向群性，而不
是以個性為依歸的，我們觀眾的審美趣味也大部在此，因此可以解釋華人世界引進搖滾樂
以後，為什麼影響最大、被公認為經典的是羅大佑與崔健，因為他們讓我們見到我們，見
到中國。我們不會像西方觀眾那樣樂於見到歌手挖掘個體的傷痛，將自己撕開給你看，但
我們願意（甚至期望）見到歌手撕開將我們這個民族，挖掘群體的傷痛，我們在其中得到
享受與解放感。但如果歌手改挖個性，我們不會那麼感興趣，甚至會覺得不適，因為我們
不希望自己個性的缺點被敞得那麼開。

所以為什麼那麼多搖滾樂團學西方學得不像，乃至轉反叛為正面的青春頌歌，或者止於鄉
愁？根本的原因應該就是：我們不是講究個性的悲劇文化。我們講求團圓，由家國至天下
的倫理；我們的文學與思想生發於團圓的求之不得。到現代，我們普遍不得不承認傳統的
團圓理想，從家到國到天下都已行不通，許多人甚至極力否定這種傳統，而或聲稱應大力
引進悲劇文化。但你根子裡仍然是想要團圓和諧的。很多寫政治歌曲、作社會運動的樂團，
他們向外聲討政府與霸權可以很厲害，但到內省之時，他們多只能先將壞人、壞事歸諸異
己，搞一個垃圾堆，反省到那上面去，這事實上是另搞一套團圓和諧。真正內省到自己靈
魂裡最不願坦白的地方？這不是他們想要的，也不是市場、政壇想要的。但我們並不是必
定與悲劇絕緣，偶爾有這樣的作品出來時，他的影響往往特別深遠，也會帶起風氣。

但我們的文化因子，畢竟還是以團圓為趣向的，所以很多團一開始以反叛起家，兩、三張
後就歸於溫情了，這不只是市場考量，而是整個文化傳統使然。就算是最黑死的閃靈，也
不至於把刀尖引向「自我」，而都是朝著威權、帝國、異族、吃人禮教等等侵害「自我」
的「異己」在幹，不會危及他們自己的人格。所以很多硬核的尊崇搖滾和反叛的樂迷與樂
評，看不上華人圈的作品，因為他們接受了悲劇文化，看不上沒有悲劇意識的自己人。但
我們並不是沒有悲劇的意識，我們是沒有希臘那樣基於個性、針對個性的悲劇，我們的悲
劇在群體，在群性。所以到現在，成為樂評、社會學界與政論界話題的歌曲，似乎就沒有
一首不是這群性上面的文章，我暫時能想到的唯一例外是宋岳庭〈Life is a Struggle〉，
但他在文化上已算是美國人。

那麼，我們華人是不是就不可能作出真正硬是要得的搖滾了呢？我不會這樣講。人家西方
對個性的挖掘探究，我們可以學，也可以學到家，只要你願意；怕觀眾不接受？那就在傳
統和群性上做文章。做將下去，我們是可能做出西方做不到的搖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