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hosen

   

（圖片來源：http://tinyurl.com/qjum447）

為什麼就不能讓她好好過？─雜評陳妍希

文／胡又天

面對各方對其歌曲的批評，陳妍希心懷不平地說「你們有沒有看見我的用心？」於是我去聽了
她的歌，看了她的MV，分析了一下她的用心，我的結論是她從一開始就被限制在女神的神職
之中，她的心只能塑造成女神之心。何謂女神的神職、女神的心？就是可欲而不可及。她是初
級的女神，初級的女神有三種：性感女神、青春女神、性感加青春的女神，性感女神的要則是
「等待被搞，好像人人都可以搞，但絕對不能真的被搞到」，被搞到也不能讓人知道，總之是
要和大眾及媒體的窺淫癖捉迷藏；青春女神的要則是「等待被愛，一直在尋找愛，但絕對不能
真的和誰在一起」，一死會就失去可欲性、可能性和可操作性（這裡的「性」都是實字，不只
是仿效英文的名詞語尾-ness）了。現在大多數日本、韓國和兩岸三地學樣的少女團體，走的
都是「青春加性感」的路線，因為純走性感路線容易破格又不易進階。純走青春路線則比青春
加性感多出一些優勢：較難捉摸、較能吸引到對清純的嚮往，且有可能進階到中級的「文青女
神」。

如果陳妍希真有自己的想法和風格，那她有可能進階到「文青女神」，然而許多獨立樂壇出身
的歌手可以一出道就是這個等級，或至少走這條路線；如果她在歌藝上有卓越的悟性和技巧，
那可以視個性走鄧麗君路線（一再受挫、被騙而終只能在舞台上寄託於歌迷）或王菲路線（我
不屑管世俗的看法，而我對喜歡我這樣不屑的歌迷朋友心照不宣），但這些都不可能。不是因
為她不具備某種個人條件，而是她歌曲整個概念和包裝就是要釘死在無法不無病呻吟的青春女
神路線上。作為創作歌手的她根本沒有培養出自己的心的條件，勉強「用」將出來，也就只能
這樣了。

很多人批她的歌「無病呻吟」，而我認為其實這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我們這一輩很多創作歌
手，不論男女，都有這種問題。七八十年代的前輩，沒想太多，滿心而發，就有了許多雖不成
熟但很感人的作品，之後重複成功，續集連拍，才越寫越爛；今人則心未滿，已顧慮太多經營
行銷，處女作就是作別人的續集，十年也寫不出自己的第一集。

七八十年代的情歌，從學生到成人，大都有話直說，有什麼嚮往、受了什麼傷，大都能明明白
白地唱出來，少數比較幽晦的，也吸收了當時現代詩的美感，或者直接就是現代詩譜曲。今則
既模糊又稀薄，都在寫一些浮光掠影，寫一些感覺；沒有好的句子，就託辭說歌詞不重要，要
和整個編曲和氣氛合參。我們好像連表達自己心的能力都差了。

陳妍希主演《那些年》而紅，以高中生而言，還不確定將來要幹嘛，有各種奇思異想是很平常
的，那無限的可能性也是一種吸引力。可她本人今年多少歲？快三十了耶，跟我們差不多耶，
還要作妾身未明的那一套。而且她是自己寫，不是別人幫她寫，這就無可託辭了。最壞的是她
拿到了補助；如果沒拿公家補助，那沒多少人會去管她這張唱片，而她憑著經營小群擁躉，也
可以繼續做下去。但她拿了補助，支持者的護航就要不堪鄉民之一擊了。今後她若想翻身，只
能下死工夫硬工夫去磨練她的本行技藝，否則就只能跟著公司這麼混下去了。這也算是一個契
機啦。

青春女神，可以唱別人寫的情歌，自己寫，那就不行。

為什麼？因為「不能真的和誰在一起」這條規則。極端一點，你連真的喜歡上某一個人都不行，
你只能喜歡一種模糊的感覺，或對感情有某種想像。所以你不能寫求愛的歌，不能寫情傷的歌，
不能寫在一起過很好的歌，不能寫分手的歌，不能寫兩三人糾纏不清的歌，不能寫回憶舊愛
（因為這也不能有）的歌，也不能寫家國民族之愛（沒賣點，而且政治涉及認同問題，是禁忌）
……請問你還有什麼歌好寫？？？

其實是有一種可以寫的，這種題目可以免於無病呻吟之譏，而是對症下藥──針對她身不由己
的藝人生涯來寫。事實上，她這幾首歌，確實這樣做了，她有表達出建立自我、擺脫限制的
希望，比較隱晦而已。也不能做到盡，不然就會很諷刺──怎麼你第一張就在賣「受困」？聽
這首〈直覺〉：

直覺

詞曲：陳妍希

靈魂分裂 崩潰的邊緣 揭開不信賴的謊言
你所有體貼 空氣般幻滅 為何不給個乾脆
一刀刺痛快一點 好過虛偽的假面

啊哈 我知道我不完美
啊哈 聲嘶力竭的懺悔
啊哈 但我相信我的直覺
啊哈 它要我自由的飛 就讓我自由的飛

你拒絕發現 我所有的美 想說服我一切有極限
模糊的雙眼清楚的看見 夢想就近在眼前
別告訴我它遠在天邊 別告訴我它遠在天邊

啊哈 我知道我不完美
啊哈 聲嘶力竭的懺悔
啊哈 但我相信我的直覺
啊哈 它要我自由的飛 它要我自由的飛

好的，你想要自由，大家都懂，人都是愛自由的。問題是你想飛出個什麼樣子，你能飛出個
什麼樣子？你的直覺是歷盡磨練後指向藝術化境、人生至境的一道靈機，或者只是想逃遁到
一個舒適圈裡面爽爽過，go easy, easy go？

我敢這樣質疑，因為我就常有後面的這種「直覺」：好想要隨便寫寫畫畫說說唱唱就有好多
人認同喜愛支持供養啊，好想要讓我一人隨意想出的理論就變成警世通言、照世明燈，人人
皆大歡喜、信受奉行啊。我敢這樣諷刺，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

一個自由的人，他會怎麼過活呢？兩個極端：一端是精進的過，一端是爽爽的過。我們知道
爽爽過是很遜、很爛、自私而無益於同胞、社會與宇宙的活法，所以雖然我們都有好逸惡勞
的劣根性，好歹還會互相勉勵往精進的方向走，指正彼此的錯誤。但我們常常又做不到、或
者不想那麼精進、不想認錯，怎麼辦呢？就講出一種話，互相取暖說，你這就很努力了！我
這就很用心了！我們這樣就很好，這樣就一定可以實現願望！於是，我們彼此就得到了「精
進」「努力」「用心」「勤勉」「廉潔」之類的名頭，實際上卻是過很爽，這樣建起一個自
欺欺人的認同團體。我們的政黨與國家就是這樣的，墮落的演藝圈是這樣的，我們每個人其
實也差不多，只是好在我們多少還有一點辨別真偽的能力，下等人也會以拆穿別人的虛偽為
樂，所以「小確幸」之類的「文青」作風再怎麼流行，也不會缺少要拆他台的人。

所以，現在你發出「就讓我自由的飛」這種詢喚，就容易讓人直覺將之轉譯為「就讓我爽爽
過」了，美國另類卡通《金屬啟示錄》有一集，安排樂團裡最孬最混的兩個人之一William
Murderface 做了一首歌” Why Can't Everything Be Easy”，中譯可作「為什麼就不能
讓我爽爽過」，就展現了這種心理。當時我看到，就認為這絕對是在諷刺這種絕不只藝人會
有的心態。

通常大家寫文章、寫詩、寫歌不會直接耍賤說「讓我爽吧就讓我不勞而獲吧」，但這種心理
多少會隱藏在「讓我作自己」「給我自由」之類的言辭中，很多人都聽得出來，因為這很普
通。然後，贊同者靠過去取暖，看不順眼的或許斥為「無病呻吟」，我認為大家應該換個詞，
不要說無病呻吟，不準確，因為我們是有病的。應該說，是沒有捉對用神。

陳妍希工作了這麼些年，說她遇過很多困難和挫折，我們不能否認；她想要飛出一種更好的
生意，這也很正常，不該斷然認為她無病呻吟或「就是想爽而已」。然而，任何人都會表達
這種情感和意願，問題是你要怎麼飛？你是要對現有的問題能提出什麼切實的見解，還是就
逕行飛飛看，飛出個好樣來？前者是理論路線，後者是實踐路線，二者能一起最好。而要飛
出好樣，就要有基本功啊，演技、歌藝、文學要好，讓自己站得住腳，用實力與成績讓別人
能佩服，讓那些學了二三十年音樂的前輩與同輩也認可啊。下功夫去做，做到了，你也就不
會再想唱、不會再需要唱「就讓我自由的飛」這種口號了，因為你會有更好、更動人、更實
在的歌詞可唱。林夕、陳奕迅、林志炫等人就做到了。

然而我們也不能太苛責陳妍希，因為如前所說，這不是她個人的問題，我們整個產業、整個
世代都有類似的問題。而她和公司拿了補助，不完全是以市場經濟維生的人了，是得到比其
他藝人更多的一些「自由」了，還能作這種詞嗎？

當然能，但聽眾和鄉民就不買帳了。

高中時，我針對自己也有的青少年心理寫過兩句詩：

你說你想做自己
可你自己又是什麼東西？

大學時有接下去，接得不好，現在修改如下：

我說我要做自己
那是不是也可以就做一灘爛泥

把服役期間的心路歷程加進去，還可以再接：

就擺爛
就擺爛
就做一灘爛泥

這樣實在不行，所以我不要再接下去了，我們不要再只空洞地說「作自己」「給我自由」了。

處理現實吧，精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