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暮沉武德殿 民謠版MV。截圖、排版:TK)
藝文創作,可能是面對已定調歷史最強力的反擊,
也可能是困境中取得「效果最大化」的出路。
韓國和臺灣在歷史上都發生過白色恐怖。
而這個時空背景,開始被現代創作人還原再現。
近期亞洲音樂圈有兩則MV值得注意,他們都用了不少的心力去書寫、重思沈重的歷史課題。
從這兩篇談到的臺灣閃靈樂團和韓國徐太志,
願臺灣的各領域創作者從這些作品獲得更深的啟發。
特此編輯這兩篇精彩文章,向朋友們推薦。更歡迎您細細品嚐裡面的音樂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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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8日 16:05
文/湯舒雯
最近在聽的專輯,是閃靈最新發行的《失竊千年》。一反過往招牌的黑死重金、冥紙
屍妝風格,閃靈以少見的民謠清腔幾乎素顏示人。據主唱Freddy說法,為了擺脫一貫
的黑死唱腔,他不只重新拜師學習唱歌技巧,在巡迴演唱會中,「他們以李宗盛、陳
綺貞的說唱民謠方式,改編歷年來重金屬歌曲;連和樂迷互動、分享,都偷師張懸與
青峰。」
(影像來源:http://addons.books.com.tw/G/002/2/0020183432.jpg)
「千年」傳統,全新感受。因為必須承認,我並不算是閃靈過往風格的忠實聽眾,我
不知道閃靈一路走來的那些硬蕊歌迷是不是都能接受他們的轉變(即使或許只是暫時
性的)。事實上這很好理解,每個藝術領域中那些較為小眾的次領域,必定都有屬於
他們自己看重或寶愛的典律;存在於一個小圈圈裡面、那些比較傲嬌的「說好我們都
不要變」的打勾勾氣氛,其實也十分理性。那麼,早已以鮮明的小眾旗幟成功打響名
號、至今配稱「台灣真正最國際化的樂團」的閃靈,卻在此時此刻,決定推出這樣的
一張民謠專輯;為什麼?在看到〈暮沉武德殿〉作為主打的MV之後,我一直很想聊聊
這件事。有人今天提醒我,這支MV在水管的點擊率實在不夠高啊。我就乖乖來寫了。
〈暮沉武德殿〉的歌詞與MV都毋庸置疑地指向一個關於台灣白色恐怖時代的故事。它
的影像觸及了所有關於經典白色恐怖時代敘事的關鍵字:年輕夫妻、(寫作中的)知
識份子、夜半叩門、著中山裝的不客氣的特務、無預警的逮捕、追出家門無能為力的
年輕妻子;深夜問訊、迅速結案、秘密槍決。隧道,山林,槍響。曝屍荒野,迷霧。
無止境的迷霧。
我無可避免地想起了李渝在1985年發表的一篇小說,叫作〈夜琴〉。「曾經有一陣
霧……」是它的開頭。這篇小說首先收錄於《七十五年短篇小說選》時,正好是二二
八事件四十周年;現在你們可以在《溫州街的故事》中讀到它。
我第一次讀〈夜琴〉在大四的一門小說課上。與其說是對其內容、不如說是當時閱讀
它的一份最素樸的感受,後來間接地型塑了我碩論中一個主要的問題意識:為什麼關
於白色恐怖的這些小說,都寫得這麼隱晦難懂?──是的,套句鯨向海的詩:「後來
我們都知道了」──關於那裡面必有的、為應付彼時政治環境或審查而有意識隱晦的
寫作技藝,(當然我也大膽假設了其中也有著一些創作者共同潛意識:畢竟後來很長
一段時間,詩化與昇華的傾向仍然是再現台灣歷史創傷時的某種典律),儘管如此,
至今我仍然那麼那麼喜歡〈夜琴〉。我在碩論中這樣提及它:
■
小說通篇以詩化的筆法、現代主義式意識流的技巧,時空交錯地敘述一「父親沒有再
回來,丈夫又是不見了的」外省籍少婦,自情篤的丈夫不告而別地不知去向以後,操
持麵攤維生的靜寂日常、偶爾教會的活動、以及揮之不去的惶惑回憶之間,三線並進
的故事。日常作為一種「後事」,始終凌遲著故人的後人;在安靜而壓抑的筆觸中,
小說之推進,與其說是少婦「現在」的聲音在敘事,不如說是她「過去」的感官在導
引:「這時她又聽見了槍聲。」、「匆匆一眨在他們臉上她又看到熟悉的面目;戰爭
並沒有結束。」。在今與昔的錯亂、幻想與現實的競爭、以及閨怨般婉約無解的情感
背後,親人無預警離席所留下的難以彌補的斷裂與空白,成為敘事一再重返、歷歷在
目的對象。
而「為什麼人人都要去不見呢?」 的一再天問,彷彿號召著一切的情有可原,卻只顯
露了無盡的悲涼,與撲朔迷離的哀痛;隱身其後的是推理小說式、追索謎底的結構:
「一天出了門,像父親一樣,沒有回轉來。」、「是回去了呢還是抓去了呢?」、
「她努力地尋找,特別地,特別的,特別的事。」,即使已自往事的回憶復返看顧著
麵攤的現下,此時一個客人獨自前來用餐,也會勾引出婦人的傷感,「眼眶周圍浮出
一陣水氣」:「這樣突然回來,假裝客人似地叫碗麵,慢慢地吃,讓自己慢慢地發現,
給自己一個驚喜,也未必是不可能的。」,寥寥數筆,懸而未決的謎團之中,未亡人
戀戀不捨之傷痛躍然紙上,令人痛惜;唯謎底仍未揭開。直至小說結尾,麵攤打烊,
婦人踽踽踏上歸途,恍惚間乍現、卻又轉眼消逝的,是久違的故人前來再度比肩的幻
覺:
「我給妳拿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一個肩開始溫暖地擦著這一邊肩。
她知道他會回來的。
遲疑著,讓他接過鍋。手碰到自己的,一陣溫熱。
這幾年都好,他說。
她低下頭,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心裏還是有點氣。
騰出一隻手,伸過來,摸索到她的腰。她一陣羞,在黑暗裡紅起了臉。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停下步子,回轉過頭。空寂的街道靜靜鋪在自己的身後,浸在紅色的燈光中。除了
燈柱頭下的細長而規則的影子,除了自己什麼人也沒有。」
〈夜琴〉結尾之關鍵,值得我們亦步亦趨地討論。在「真相」理當呼之欲出、丈夫下落
終要揭曉的結局時刻,李渝敘事的腳步卻越發慢了下來、慢得出奇;在詩化的分行形式
中,充塞著感官的細節(「溫暖」、「溫熱」)、與私密的對話,彷彿延遲著什麼外力
的破壞與介入。直至最後一行,最後一句:
「黑暗的水源路,從底端吹來水的涼意。聽說在十多年前,那原是槍斃人的地方。 」
那是彷彿敘事聲音瞬時由婦人視角處拔高、轉換至「全知」觀點的一刻,卻具有令人沉
吟低迴久久的效果。〈夜琴〉結尾之巧妙不在它真正解開了任何謎底;卻是一個沒有了
主詞的句子、離去了主體的聲音(「黑暗的水源路,從底端吹來水的涼意。」),在
「聽說」、在強烈地「暗示」(「聽說在十多年前,那原是槍斃人的地方。」)。全篇
故事中「不知去向的丈夫」、與最後「槍斃人的地方」之間的因果關係,並非來自小說
敘事本身的建設:是斷裂的行式、與空無的並置在聯繫著二者。[……]另方面,在貌似的
謎底前存在的「聽說」二字,明顯是說者有心,聽者卻很可能無意間忽略的安排;事實
是小說不曾直指真相之大白。婦人這樣擺盪在幻境與現實間、彷彿無盡重複的日常一天,
並非偶然,而是得不到答案的永劫回歸。我們應該察覺,即使存在著暗示,在嚴格的意
義上,謎題仍未解開。
■
回頭來談閃靈的〈暮沉武德殿〉。我要說的事情其實很簡單,我覺得閃靈在做一件
1985年的創作者,再優秀,都很難做到的事;也是在做一個2015年的優秀創作者,只
要願意、就應該做得到的事。這件事就是:把歷史,把這塊土地上曾發生的事,說成一
個「可以讓受眾最大化」的故事。
對於這個傾向,往往各種關於媚俗的討論、或美學上的菁英式擔憂,當然都是合理的,
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奢侈的。閱讀課本的人總是太多,閱讀故事的人卻又太少。唯有
極大化「故事」,再讓各種「故事」都能盡可能地觸及更多人,才能極大化我們認識歷
史的途徑與方式。這是我們的社會在1985年很難做到的事,卻是我們在2015年應該做
到、而沒有做到的事。
透過有效的敘事,故事有更大的可能、在更大的程度上被流傳,能觸及更多的人,讓關
於歷史的討論歷久彌新,能與每個時代的每個世代對話。如此一來,往往改變的不只是
這些「歷史故事」的詮釋角度與再現方式,也可能是整個場域、甚至整個社會。一個典
型的例子,大概就是魏德聖之於台灣電影。
一直以來,閃靈從不避諱用他們風格強烈的音樂、與複雜典麗的歌詞,在國際音樂節的
舞台上嘶吼台灣歷史的悲情。這次他們自陳「以李宗盛、陳綺貞、張懸與青峰為師」,
我認為他們在做的事情,絕不是妥協;而是努力。說穿了作為一個現在才加入的聽眾,
我必須承認我的加入,或許就是這種努力的一個見證。
〈暮沉武德殿〉的MV在這首歌曲的推廣上,無疑會扮演重要的角色。這支MV之成功,
除了有賴原就非凡的詞曲,傑出的曲式編制,以及日本歌手元千歲在此民謠版本中神來
一筆式的加入;其本身到位的影像敘事、與演員表現,也絕對功不可沒。
三分整時,當螢幕上黑幕中「萬劫不復」四字一現,元千歲的嗓音同時破空而出;我想
很少有人能抗拒兀然浮現的雞皮疙瘩。二胡月琴與吉他同時加入的嘈嘈編制,搭配著影
像敘事來到男主角受訊中直挺挺的瘦削黑深背影,一個漂亮的鏡頭繼而出現,在佔去了
大半螢幕的男主角後腦杓特寫,耳朵的位置是審訊者彷彿遙遠的庸俗面孔。然而很快地、
下一刻我們就來到了他的正面:來到了審訊者方的位置。我們被迫目睹其被拉扯赴死時,
仍目不轉睛彷彿不信的直視眼神,那裡面深藏著的不甘,彷彿一伸手就能觸碰。
隨著持長槍的人走進隧道以後,影像向我們這些後人展露的,就是一個彷彿〈夜琴〉結
尾、那個1985年時的文字無以訴說的下落。3分45秒,歌曲來到高潮、歌詞則來到這裡:
數百年 戰袂煞 我輩武德
千萬人 拚袂退 勇者無敵
聽覺上的歌曲走勢、影像中妻子翻閱的丈夫的筆跡(與心跡)、以及即將受槍決的男主
角臉部特寫此時大力的同步口型中,這兩段經典歌詞,被反覆吟唱,重重疊合在一起,
穿越了時空;終於在最大程度上,一擊必殺似地、得以穿透螢幕,幾乎觸及了觀眾。
數百年 戰袂煞 我輩武德
千萬人 拚袂退 勇者無敵
千年也萬年/我孤魂已束縛佇遮/千年也萬年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可是作為一個在乎白色恐怖歷史的人,我感激曾經有〈夜琴〉,
也感激此刻有〈暮沉武德殿〉。作為一個被新的嘗試召喚而來的受眾,我感激還有人不
放棄地對大眾,用好聽的方式,說那些我們應該多說的故事。
另一方面,當湯舒晴哭了。她說,我現在看李渝的〈夜琴〉,我終於比較能懂了啊;我
想,這也會是〈暮沉武德殿〉嘗試與努力的意義之一吧。
※ MV在此,歡迎搭配服用:
全文來源:https://www.facebook.com/tang.s.wen.7/posts/10153488793158696
現場DVD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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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皆轉自 娛樂重擊)
2014-12-23 音樂
徐太志和IU《昭格洞》裡的韓國歷史密碼
文/Fion
這陣子韓國流行樂壇有兩首「地名」之歌,一首是 Super Junior 圭賢的《在光化門》
(광화문에서),另一首則是徐太志和IU分別演繹的《昭格洞》(소격동; so-gyeok-dong)。
主題看似都圍繞在「失去了你」的感受,但若了解昭格洞這地方的時代背景,卻會在感傷
情愛之餘,多了些毛骨聳然。
韓文地名裡的「洞」,就像台灣的「里」一樣,是區域單位。而昭格洞位在景福宮和韓國
總統府青瓦台旁,以前韓國的保安司令部,就在這裡,類似於台北博愛特區、舊警總一帶
的感覺吧。
保安司令部原址,已成為現代美術館,是觀光客們從景福宮走往三清洞、北村的路上,必
經的景點。但在30年前,這裡是韓國政府施行「大學生洗腦」的地方。許多涉入民主運動
的大學生被逮補後,送進這裡拘禁、拷問、毒打、施以酷刑。有人被壓力逼迫選擇了自殺;
有人成了職業學生,專為政府舉報有民主思想的同儕。
分明是白色恐怖的作為,卻有個聽來正面的名字,叫做學校綠化工程(학원 녹화사업)。
1972年出生的徐太志,在昭格洞長大,上的是附近的小學。在他八歲時,全斗煥挾軍權當
上韓國總統,擴大戒嚴,嚴厲鎮壓各種政治運動。綠化工程期間(1981~1984),正是徐
太志就讀小學高年級的時候。
《昭格洞》這首歌,講述在昭格洞發生的愛情故事,兩個版本歌詞和旋律都一樣,但男女
Key不同,MV也有兩個版本。先是IU的女生角度,再來是徐太志的男生版本。
歌詞大意,是回憶以往一起走過的街道,戀人卻突然離開,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副歌歌
詞是這麼寫的:
아주 늦은 밤 하얀 눈이 왔었죠
소복이 쌓이니 내 맘도 설렜죠
나는 그날 밤 단 한숨도 못 잤죠
잠들면 안돼요
눈을 뜨면 사라지죠
白雪落在深深的夜裡
雪愈疊愈高,我的心也不平靜
那晚,我整夜無法入眠
絕對不能睡
再睜開眼全都會消失
表面上看似講戀人什麼話都沒說就消失,留下來的人受著思念的折磨。但也可解讀為全斗
煥政權對民眾的監控。不知何時誰會消失、不知為了什麼緣故被抓走。被抓走的人不知何
時回得了家、不知道是否還能活著回家。留在原地等待的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甚至,不
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
如果覺得歌詞不明顯,《昭格洞》兩個版本MV裡倒有幾處明示。
MV主角是約莫國中年紀的一男一女(女演員是《來自星星的你》裡的小千頌依)。中段
一幕兩人坐在台階上聽著廣播,收音機裡流出的韓文,講述的正是「학원 녹화사업(學校
綠色工程)」。女孩傳給男孩的紙鶴,使用的紙張是某日晚上十點之後要做燈火管制的通
知書。MV末段,就在燈火管制那一晚,女孩的家人被一群軍人抓走,女孩也消失了,只
留東西散落一地的空屋。
有網民認為,MV裡的女生是象徵民主,而男生是被綠化工程洗腦的學生。女生帶著收音
機,是傳達反抗專政的精神。而女孩從上方垂下的紙鶴,是傳遞民運訊息,其他人皆忽
視,只有男生把紙鶴收下。
雖然對MV和歌詞的解讀眾說紛紜,不過徐太志本人在接受JTBC頻道 News Room 節目
專訪時,面對主持人單刀直入的提問「這首歌背後有什麼政治意涵嗎?」他解釋,當初
做這首歌時,沒有什麼政治意圖,單純是回想兒時住在傳統韓屋老房子裡的美好回憶。
我問了身邊幾位韓國友人,提到《昭格洞》,他們想到什麼。大家的第一反應都是:
「徐太志跟IU的那首歌。」再追問下去,只有年紀三、四十的人,才熟知這個地名背後
的歷史。
現在的昭格洞,原有的許多老式韓屋被拆,改建成一間間咖啡店、藝廊(徐太志小時候
住的房子,也已被改為停車場了)。原本的保安司令部,成了現代美術館。走到這一帶
的人,只會感受到三清洞的藝文氣息,未必知道那段屬於昭格洞的殘酷歷史。徐太治的
這首歌,用輕柔的樂音、擁有廣大粉絲的少女歌手IU、唯美氣氛的MV,聰明又美麗地,
向韓國大眾提醒民運史上的這段過往。
延伸閱讀:IU與徐太志在昭格洞的歷史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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