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26
文/王少磊(羅輯思維)
不僅有雷鋒季,也有海子季。剛打開微博,看到一大片「春暖花開」。某個著名的專欄作者
說:「騰訊大家上為海子寫了篇短文,《春天,十個海子沒有複活》,下午寫著寫著突然哭
了一會兒。」
這口氣聲息,讓我想起魯迅筆下「吐半口血」的才子。所謂「更宜秋天薄暮,讓兩個侍兒扶
著,懨懨的到階前去看秋海棠」。新文藝三大俗:海子,連上它同質變體的顧城和張國榮,
我被懷念他們的文字熏得快不行了。
王朔批評金庸時,粉絲說他沒有看完作品。這邏輯雖然扯淡……好吧。海子到底寫過些什麽?
他總不能只面朝大海,就配享如此哀榮吧?他的詩,除廣為引用的兩句勉強可以作為流行歌
詞,其他真沒什麽特別印象。於是查百度詞條,內「名句經典」第一首就是:
你從遠方來
我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裡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
確實《讀者》名句和《知音》經典。兄弟念初中的時候,暢銷的《遼寧青年》——特別是它的
刊首寄語,也差不多就這種味道。我模仿它寫過情書給女同學,並且因此失去了那個姑娘。類
似的青春文字,說起來還不如香港的黃霑、臺灣的楊立德他們。後者為孟庭葦寫「你看你看月
亮的臉」,去讀讀,遠比詩人「愛上層樓」的矯情高明。
發現詩人的知名度,似乎不取決於詩,倒要取決於詩壇花絮。我認識的好幾位——胡子比文字
更像詩人的……寫詩的人,他們四處開講座,不像說文藝理論倒像在說三角戀。而且據我了解,
他們自己,也的確在借詩歌沙龍搞三角戀。
其實早有傳統,非自海子開始。他們談起林徽因,不也是副唐裝沏茶的假樣兒嗎?什麽陸小曼、
王賡、徐誌摩、金嶽霖、梁思成……我也記不清楚誰搞了誰,反正亂哄哄感覺就是文人吊膀子,
錢鍾書《貓》裡那一屋子的鳥男女,也許當事者無辜,實情完全屬另外的場景心事。又或者橋
上看風景畫中畫,他們惡談前人後人惡談他們?騙誰呢!難道說著說著雅事,自己也錦心繡口
了嗎?雅得這樣俗。張愛玲胡蘭成今天的欽慕者,替他們一舉一動設處考證,放個響也抓起來
聞聞,仿佛這兩位不是張胡是寶黛。前段又看見熱帖誇小鳳仙,家國春秋,尼瑪簡直變成七仙
女。單瞅人家名字,怎麽著也算娛樂界的呀!那姐姐泉下有靈也該笑噴:老娘左右那點破事,
被傻叉們編排成什麽了?
朱大可是我尊重的學者。他對世相的抽象和附會——比如「民族柱與權力美學」,確有道理也
常給我啟發。不過《宗教性詩人:海子與駱一禾》太不著調了,要賦予海子的死以崇高的「儀
典意義」。海子成了英雄,甚至「20 世紀末中國詩壇為精神而獻身的象征」。很多人,恨不得
將海子變成屈原第二,以後每年先吃回糍粑,再吃粽子。
又查到朱大可《先知之門》,說海子的死「意味著海子從詩歌藝術向行動藝術的急速飛躍。經
過精心的天才策劃,他在自殺中完成了其最純粹的生命言說和最後的偉大詩篇,或者說,完成
了他的死亡歌謠和死亡絕唱。」這就不是吃糍粑的事兒了,希臘神話裡有管詩的神嗎?是叫依
蕾托還是優忒毗來著?直接升仙了妥。
《南京評論》,一份詩歌同仁刊物,載詩人兼評論家某君的高論:
「詩人之死總比詩人之生具體。海子的暴烈青春及其書寫類型,更宜作為範式轉換的參照。他
本可以憑詩神的引領與生命、生活和寫作建立審美而真實的關聯。他的未完成態亦可成為漢詩
心智與理念走向成熟的開始。」
漢詩這樣走向的成熟?這詩漢得也太招笑了。我試著讀完上面的宏文,覺得需要不斷將脖子扭
過去、扭過去……幸虧老伴兒及時制止了我。作家趙楚轉評我的微博說: 「海子哪有什麽暴烈
青春。碰巧認識這位詩人,他個子小,小頭小腦,小眼賊亮,很安靜靦腆,像個邋遢古怪的中
學生,個性可以說極度的無趣。至於自戮,每一例都是很悲壯震撼的,是否詩人都一樣。」
趙楚的描寫符合我的想象。有時候覺得,要以後證明海子並非自殺、而是失足而死(他不是你
們推下去的吧)該多好,把這撥翹蘭花指說話的全晾兒暈。前幾年,人民大學教授余虹跳樓,
網上熱鬧到不可思議:敷衍抽象,揣測引申。現在還記得一個標題:「余虹賦予死亡哲學意味」,
之乎者也嘴嘴舌舌,恨不能讓屍骨摔成一朵大麗花。我當時鼻子都氣歪了,博客上寫了點東西,
結果引來一千個文青踢館,非逼我也跳了他們才喜歡。
我要真跳了,師友中搞學問的,也保不齊有人會寫出這樣的標題:《殤與熵:海德格爾的悖論
與斯賓諾莎的棱鏡》。前幾天,還告訴幾個喜歡我的孩子,我要是不幸掛掉,誰也不許借機約
師妹寫抒情的悼念文字——你們墳前,燒化張蒼老師的書法還差不多。
據說海子的研究者,在他的詩歌裡發現八種自殺方式,分別是斧劈、上吊、開槍、投河、沈湖、
蹈海和臥軌。我不是他讀者不知道出處,但它們確實是好的詩歌意象,遠比「大海」和「花開」
深刻。這只能說明,海子可能確有些詩歌技巧,大約沒我最初想象的糟糕,但卻證明了其擁躉
兒更糟糕。
現在,有人考證王國維自殺,並非傳說中的「屍諫」前朝,而是兒女親家羅振玉逼債。我喜歡
這個殘酷冰涼的事實,好讓「小女子敘事」(我對小女子並無偏見)的頭巾文士難堪。看看那
個迂腐的小辮子,快被他們過解讀成天上星了。說起小辮子,我還沒提辜鴻銘呢。就靠一個捕
風捉影、其實並不值得尊敬的口彩,他接近曠世高人了——有什麽了不起啊,不就多會幾國鳥
語嗎?再說誰認真讀完了《人間詞話》與《春秋大義》?
惡俗有各種版本。革命的,是高君宇與石評梅;反革命的,是胡適曹佩聲。當然凡人常情,也
還在情理之中。但你們論詩,無論高「我是寶劍」還是胡「兩個黃蝴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吧。就算掌故逸聞,又何至於粉飾塗抹,副刊茶會裡添油加醋,一年一年的津津樂道呢。
例子太多,往上數捧潘玉良、捧賽金花……捧秦淮八艷,以及她們各自的嫖客相好。誰又管錢
謙益冒辟疆寫過什麽,更別說青樓裡的打油。在我看起來,擡轎子的都是同一群人,同一個品
位,同一種淺薄和同一種惡俗。我不拘網上桌上,碰到藝名叫「納蘭」什麽的詩人,一定繞著
走。更別說,聽他們談啥子倉央嘉措。
想想這麽多年,你們言必漱口,其實記住了幾句?北島「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舒婷則是
「假如她愛你」,梁小斌的「鑰匙丟了」,以及顧城「黑夜給了他黑色的眼睛」。當然,能有
一句傳世,也算得上偉業了。但非給泥胎描金,這是世態惡俗處,也算時代表徵。
那幾個人裡(海子要晚一代),北島算是明白的。但我覺得他散文的成就,要遠高於詩歌。
《失敗之書》是隨筆,然而詩意滿目皆是。而且他的文字經過流亡,越發幹枯、瘦冷、黑色、
斷裂,他苦冬的意向肯定遠大於海子的叫春、顧城的朦朧。
我曾有個陰險的想法,就是慫恿顧城的球迷,跟海子的球迷,在酒桌上對決,以便讓我有幾分
鐘時間吃飯。但上周的試驗結果是,他們熱烈地談起了「哥哥」,「風華絕代」啦、「人間四
月天」啦……尼瑪,我只好跑到衛生間噦了一會兒。
詩人刀爾登認為顧城是二流詩人,一流殺手。殺手是不是一流,文學修辭不必較真。但詩人二
流的的確確。他的句子,我朋友圈裡很多人寫過。有的因為沒他走運,有的因為比他晚。後一
種情況,恰好說明顧城的地位最多是文學史的,不是文學本身的。就算北島,我覺得他的「姿
態」價值,遠大於詩歌成就。畢竟《今天》作為地下刊物,在那個時代意義特殊。
自殺如此黑色殘酷,可以作為詩題,但自殺行為並不能增加文學評價。而且海子是否練氣功走
火入魔、顧城是否精神分裂,也都很難說的事。
好像《書城》雜誌曾刊文,叫《病句走大運》,質疑海子的文字水平。這不公平。若從語法角
度立意,就又以偏糾錯了。據說泰戈爾的詩句,也曾被拿來作為病句,給印度小學生改錯——
在他未獲諾獎之前。不過你們也別跟我提泰戈爾,假如鄭振鐸的翻譯代表他的原文水平,那也
實在難讓人佩服。罵我好了你們,是真覺得沒什麽技巧,所以冰心他們一學就會。
說到這裡,我幹脆豁出去招了吧:我認為新詩,根本就有先天的文體缺陷。我認為不管詩人怎
麽使勁,它也弄不出古體的高度。假如剝離文言阻礙時代進步的汙點,單從文學角度考量高下
是一眼可知的。當蛛網查封了他的爐臺,又如何比得上,「猶是春閨夢裡人」呢?
我知道,我仍然會被標簽偏激。就算喊破了嗓子,還是會有大把大把的人,說到海子,恨不得
「哭了一會兒」;說到南懷瑾,恨不得噴噴香水;說到西藏,恨不得自宮;說到喝茶,恨不得
羽化;說到紅樓夢——好比郎朗彈鋼琴:像周汝昌劉心武那樣,恨不得把個屁字也做草灰蛇線
的解讀。
我的網友陳燁在微信圈子裡說,「今天先鋒書店一幫文藝B組團消費海子,個個好像跟海子很
熟很知心的樣子。」我能想象那個場景,順手清理了一下各種交流工具的列表,把所有簽名
「面朝」和「春暖」的都刪除了,這是不對的。也許我應該甄別一下,其中有幾個是不到16歲
的,孩子。
本文選自王少磊的博客,戳此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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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振宇回應)
互聯網時代,註定是一個「嘲諷權」發達的時代。
一切虛張聲勢、過度拔高,都是以小圈子為前提的。
互聯網戳破小圈子,讓「降維攻擊」的嘲諷成為可能。
自我構建的崇高感和意義感都會淪為蛙類——
形小、身大、靠鼓氣恫嚇他人。
順便說一句——
文中說的害死王國維的人,不是羅振宇。那老頭叫羅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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