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錄於高行健自選集,出版於2000年)
文/高行健
我之所謂沒有主義,沒有,可作為動詞,主義,則算為名詞,也即無名。倘將這沒有主義作為
動賓結構,或一個短語「無主義」,也未嘗不可。但譯作名詞的話,沒有主義有可能理解為也
是一種主義,譬如虛無主義,似乎不妥。 沒有主義把沒有作為前題,而不是把虛無作為前題,
也即沒有前題,自然也就沒有結論,甚麼主義也沒有。
沒有主義,不妄圖建立甚麼學說,但不等於不說。衹不過無始無終,說歸說,不導致甚麼結論。
然而,沒有主義不是沒有看法,沒有觀點,沒有思想,衹是這看法、觀點、思想不求論證,不
求完善,不成系統,說完就完,說也白說,可人活在世上,除非啞巴,又總不能不說,因此,
沒有主義充其量不過是一番無結果的言說。
沒有主義較之虛無,多少積極一些,於事、於人、於己,多少有個態度。這態度就是不承認有
甚麼先驗不可以質疑。這也可說是一種理智,導致甚麼且不去說,至少不盲目迷信,無論是信
仰還是權力,也不必跟隨某一權威,某一潮流,某一時尚,鼻子由人牽著跑,或受某種意識形
態精神上的禁錮,畫地為牢,有點個人的獨立,當然這點獨立也還有限度。
沒有主義,也不把懷疑作為主義,也就是說不把懷疑也絕對化,依然有自己個人肯定的價值和
行為準則,但這價值觀也好,倫理標準也好,是個人根據自己的經驗得出來的,而非來自他人
的論證。否定也不是一個絕對的邏輯,再說邏輯推導之荒謬已一再為經驗所證實。
沒有主義,不是經驗主義,固然看重經驗,卻不把直接經驗作為認識的唯一標準,為他人經驗
所驗證過的,也可作為自己的判斷。再說,經驗也未必就一定可靠,而經驗又不可重複,每一
次經驗同下一次經驗同樣都是唯一的,也就不必把他人的連同自己已有的經驗奉為教條,要緊
的則是個人自己的判斷,且不去論證這判斷的是非,生活倘都求諸論證,就不用活了,也無法
再活得下去。
沒有主義既不是一種主義,也就不訴諸哲學的思辨或科學的方法論,僅僅作為一種認識,且把
論證留給好論證的,人之生存論證不論證都得活下去,而且論證與不論證都照樣得活。
沒有主義把不論證作為出發點,大抵也恐怕找不到一個更好的出發點,一個不先制約的出發點
總比把自己駕到別人的馬車上由人驅趕著跑看來要好。
沒有主義不如說是一種選擇,人人選擇不同,無非是眾多的選擇中自己認定的一種,不強加於
人,也同樣不容人強加於己。
沒有主義認可個人的選擇,卻並非個人至上,現今的社會個人也無法至上,除非發瘋自以為至
上,這浪漫情懷不過是一番夢想。個人無法把握這世界,不如靠邊站,不去妄想主宰這世界,
也別由這世界無端給宰了。
因而,沒有主義不同於以個人為軸心的主義或由此發端的哲學。
一個沒有主義的個人倒更像一個人,不成其為某種主義者的個人看來倒更符合人性,且不管好
與壞,是與非,善與惡,況且這好壞是非善惡也都是他人根據他人的標準下的判斷,這判斷又
由於標準不一而各不相同。
沒有主義,也非個人主義,不全以個人判斷為唯一的座標,每一個人對他人而言都是他人,個
人的經驗與判斷也衹有相對的意義,無絕對的價值。
沒有主義,又非相對主義,但畢竟以個人為出發,以肯定自身的價值來作為判斷的參照,因而
又畢竟有取捨的標準,衹不過對這取捨不賦於極終的意義。
沒有主義,卻有選擇,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為則姑且為之,有所不為並不就悉盡打倒。有
所為逕自去做好了,能做多少做多少,也不必非此不可而殺身成仁,不管是被殺還是自殺。
因此,沒有主義,不是虛無主義,也非折衷主義,也非唯我主義,也非專斷主義,既反對極權
專制,又反對把自我膨脹為上帝或超人,也反感把他人踩為狗屎。
沒有主義,非政治,不從政,卻不反對他人從政,誰要從政儘管從政好了。只反對將某種政治
以人民、民族或祖國這類抽象的集體的名義強加於個人。
沒有主義,不做任何空想的社會或社會理想的美夢,況且這類烏托邦也已被現實一個個碰得粉
碎,沒有必要再編造一個關於明天的謊言。
沒有主義,也不用拉幫結派,組成團體或成為一股勢力,不當旗手,也不當走卒,不利用別
人,也不被他人利用。
沒有主義,也就不提政治主張,況且提也提不出,但也並非沒有政治態度。
沒有主義,不等於無政府主義,不一概反政府,再說這現實社會還不能沒有個有效力的政府,
否則成了黑手黨、恐怖分子、秘密教派的天下,身家性命都得不到保障,又何談有還是沒有
主義。
沒有主義,是作人的起碼權利,且不說有更大的自由,至少得有不做主義的奴隸這點自由。
要沒有主義,便得反對暴力,反對教化,卻不反對非強制的教育。
沒有主義,是現今個人自由的最低條件,倘連這點自由也沒有,這人還能做人嗎?要談這樣
或那樣的主義之前,先得允許人沒有主義。
沒有主義,是人自我保護的措施,沒這先決條件,奢談甚麼主義都是空話。
沒有主義,卻來得並非容易,不說丟頭顱灑鮮血,冒天下之大不韙,總之也不是免費賜予的。
人生來本沒有主義,後天硬被套上各種各樣的主義,再想擺脫就沒那麼便宜。人也可以從這
種主義再換到那種主義,可就不許沒有主義,這世界就這麼古怪。
沒有主義,得費勁爭取,且不說鬥爭,鬥爭都為的是主義,而不是無主義,也因為這沒有主
義首先得出於個人自己有無這番意識,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就得把非己的主義先行清除。要
把這不知不覺或硬性灌輸的主義剔除,也是件痛苦的事,精神危機就這麼來的。人要是明白
這精神危機也是別人造成的就沒危機了,也就不痛苦了,也就沒有主義。
沒有主義,其實是一大解脫,所謂精神自由也就是不受主義的束縳,於是,才天馬行空,來
去自在,說有規矩就有規矩,說無則無,說有規矩也是自立規矩,說無便自我解脫。
沒有主義,更接近真理,因為與其照別人立下的曲里拐灣的路標去找,不如逕自尋去;又因
為誰也未見找到那鐵錚錚的真理,再跟隨在後面豈不徒勞?更因為人人都可說擁有真理,可
見真理也品種繁多,究竟哪家的真理更真理?也還是問題,不如自己去找。
沒有主義,未見得就沒有真理,當然也未見得就有,有與沒有,退一步來說,也未就真退步,
還沒準進了一步,總之,是進還是退暫且不說,既沒有主義,也就不論真理之有無。而真理
還沒準是一隻活鳥,要叫人抓住,捏在手中,豈不死了?
說這世界有規則還是無規則,全看怎樣圈定,此處的規則到了彼處,未必適用。通用的規則
等於沒有規則,也就未必有用。沒有通用的法則,也就沒有通用的真理,也就沒有主義。
沒有主義,也不是實用主義,這最無法兌現的自我倒未必最無價值。人的物化或商品化恰恰
是人的終結。人要不能對物說不,保留這最後一點驕傲,還成其為人嗎?
個人能對權力、對習俗、對現實、對他人和他人的思想、對物說不,大抵是做人的最後一點
意義,如果這生存多少還有點意義的話,這便是沒有主義。
沒有主義,不費力枉然構建自圓其說的體系,因為思辨和辨證,邏輯和悖論,連思維藉以實
現的語言都大可質疑,人之生存就是個解不開的謎。
沒有主義,不過是活生生的生命對死亡的一種抗爭,儘管也無濟於事,總算是個姿態。藝術
創作則正是這姿態留下的一個痕跡,當然也還有種種別的痕跡,都出於個人的選擇。
藝術家有主義或沒有主義,也是個人的選擇,可我選擇沒有主義。 沒有主義,不是沒有敬畏,
衹不過這敬畏的不是神靈,不是權威,不是死亡,而是死亡這界線後面那不可知,無限深邃
而渺渺然。
沒有主義,看來似有點悲觀,但也不是悲觀主義,在絕望前卻步,默默觀望。既已知道沒有
主義,又何必恐懼或再尋慰藉,也就坦然,沒有主義就沒有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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